王翠丫走到正厅。
翁叡祺看到她的第一眼明显有些错愕,随即眉眼弯弯,对她温和一笑。
王翠丫心跳得怦快,小王爷果然是个很随和的人呐。
“翠丫作此装扮,倒像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
他摸摸王翠丫的小光头,发现头皮上有很多细小的刀口,看来是自己剃得不熟练所致。
王翠丫不知晓小沙弥是什么东西,看小王爷这语气应该不是什么贬损她的话。
她跪下给小王爷道谢。
“不必如此拘谨,放自在些便好。”
“小王爷,有什么活计吩咐给翠丫做吗?”
读书人多自诩清高,翁叡祺怠倦理会俗事杂务,让她找青哥儿安排。
青哥儿在书房整理书籍,打算把那些旧书翻出来晒晒。
一看到王翠丫焕然一新的打扮,青哥儿忍不住阴阳怪气几句:
“嗬,原来洗洗竟是这般藕粉雪白的皮肤。
王翠丫,你到底有多邋遢,才能黑成那个鬼样子。你实话实说,究竟多少年没洗过啦?”
王翠丫讨厌青哥儿盛气凌人的样子。
但她初来乍到,被地头蛇欺负也无可厚非,只能暗暗忍下。
“进城前才洗过,就半个多月以前。”
她怯怯地小声反驳,想证明自己没有那般不爱干净。
一听“半个多月”才洗一次,青哥儿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幸亏你剃了头,不然我都害怕虱子跳到我身上来。”
不过,他始终与王翠丫保持距离。
青哥儿还是很嫌弃她,怕她不干不净,有什么毛病传给他。
“青哥儿,有没有什么活计要我做?”
“你眼里没活儿啊!”他劈头盖脸凶她一句。
“扫地扫屋子洗衣做饭,哪件不是事儿?
我告诉你,你别把你农村的陋习带到这儿来,屋子得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可别积着一屋子老灰。”
王翠丫率先打扫的是厨房,她想着如果那儿太脏,做出来的饭菜小王爷肯定会很嫌弃。
水缸里的水被她沐浴用光了。她吭哧吭哧的从井里打水。
她人小,提不了大桶,一趟一趟提小桶,慢慢地也把两大缸子倒满水。
她把所有炊具——锅碗瓢盆筷子瓷碗全都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架子和橱柜同样也擦了三遍。
她弯着身子,认真地擦洗每一块地板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干活儿的时候她一点没觉得辛苦,充满干劲儿。
她没把自己当丫鬟看待,而是把这儿当作家,她要生活一辈子的家。
为自己家里做事儿,怎么样都不为过。
搞定厨房的活计,她下个目标是书房。
她想小王爷是个读书人,用书房比较多,把那儿清扫干净,小王爷读书时的心情都会好上许多。
她干劲儿十足地端盆水过去,挽起衣袖,认真地做起来。
青哥儿见她干活麻利的样子,勉强有几分满意,不像那等偷奸耍滑之人。
王翠丫擦书架,擦书桌。
干事时,样样小心,对精贵瓷瓶和珍宝轻拿轻放,生怕不小心碰着。
擦完东西后,她在盆里洗洗帕子,蹲下身,准备擦地板。
青哥儿突然一声大叫,吓得她身子抖三抖。
“王翠丫,你怎么干事儿的?”青哥儿指着她鼻子骂。
王翠丫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儿犯错了。
“你怎么能用这张帕子擦地呢?”
“这张帕子干净着呢,我特意拿的新的。”
“你刚才不是用这张帕子擦桌子擦书架吗?你怎么能再用这张帕子擦地呢?”
王翠丫被他说得无地自容。
原来在王府,擦东西的帕子要分着用,不能混为一淆。
他们农村最多擦擦饭桌,她不知道有这些讲究。
总归是自己错了,她虚心接受批评,很快改正不好的习惯。
她标记好不同用途的帕子,每张单独挂好,再另寻帕子擦书房的地板。
只忙活了厨房加书房,一下午的时光“倏”地过去。
青哥儿催促她给小王爷做饭。
翠丫忙不迭去厨房烧火、备菜。
青哥儿在今早买了一捆肥肥嫩嫩的菰菜回来。这是小王爷爱吃的,去外头饭馆回回点。
还另备了一些青菜和鱼。
他今早被知会要送个粗使丫鬟来,开心过了头,一激动就去买了这么多东西来,想的是小王爷再不用到外头奔波,在家里就能吃个好饭。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王翠丫手脚麻利地端上来两碗菜一碗粥。
看着这既没卖相又无色香味的吃食,青哥儿就该知道自己不应对她有所期待。
“厨房没米啦?你就糊弄着一碗清水加几颗米端上来?”
青哥儿说着就来气,他今早才灌上满满一缸子大米。现下就端来一碗清粥,小王爷怎么吃得饱。
“我娘说,米吃多了会肚子疼。”
“那是你家穷,没米吃,说来骗你这个小傻子的!”
青哥儿要被她的胡言乱语给气死。
翁叡祺示意青哥儿别再说了,他现在很饿,只想安安静静吃点东西。
翁叡祺看着眼前的两碗菜一碗清粥犯了难,不知该动哪道菜比较好。
本来他对口腹之欲没有太多讲究。可眼下实在难以下手:
一碗黑糊糊的汤水泡着随意切断的菰菜,丝毫不见菰菜玉白可口的样子。
鱼被胡乱砍成几段,熬成寡白汤,没有葱姜蒜的影子,闻着一股鱼腥味儿。
他鼓起勇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段菰菜。
吃进嘴里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抱歉,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程度。
讲礼之人不能从口中吐食物出来,他硬逼自己咽下去。
不过,吃了这一口,他决计再不会吃她做的饭菜。
一见小王爷面露难色的搁下筷子不吃了,青哥儿僭越地上前,请示主子他想尝尝。
翁叡祺请他随意。
青哥儿一吃便破口大骂:“王翠丫,王府盐巴不要钱啊,做得这般齁咸!”
边说他边给小王爷端茶。
王翠丫两眼无措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嫌弃。
她发誓,她真的用心在做,比她母亲筹备年夜饭还认真。
她精心地给食物加了两勺盐几滴油,那个黑乎乎的水(酱油)闻起来香香的,她又往菜里加了几勺。
她保证,她母亲做的年夜饭都没她做得好吃。
青哥儿被她的巧言令色气到头发昏。
翁叡祺被她逗得浅浅一笑,“既如此,这些你自己全吃了吧。当着我们的面吃。”
他太想看她如何把这些比她母亲年夜饭还好吃的东西咽下口。
王翠丫谢过小王爷,把饭菜端下桌,放在小几上,站立着吃。
她夹一根菰菜到粥里,混着吃下去,果然很美味,看来加点那个黑水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再看一眼王爷,小心翼翼夹一块鱼肉,仔细品尝。
鱼肉又鲜又嫩,太好吃了。
吃饱后,她跪谢小王爷赏赐的福德。
她的吃法看得上方的两人目瞪口呆,沉默不语。
是他们没考虑周全,穷人家口粮不够吃,一般只煮汤水,把菜做咸,喝白汤的时候配着吃才会有滋味。
这桌菜想来确实比王翠丫家的年夜饭还好吃。
两人心中感慨万千。
不用明说,翁叡祺和青哥儿一对眼神,就知彼此现在所想:以后断不敢叫王翠丫做饭了。
青哥儿老老实实去外面给小王爷买饭。
青哥儿出去一趟,带回来汤饼子并几个炒菜,还买了点梅子姜。
现在他嘴里还咸咸的,只想吃点酸甜的压压味儿。
青哥儿和小王爷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王翠丫站立旁边伺候。
席间,本不爱吃梅子姜的翁叡祺忍不住夹了好几块。
看来他也对王翠丫的咸菜心有余悸。
饭菜的香味勾起了王翠丫的馋虫,这就是她在大街上闻到的香味,一直心生向往,就是没钱买。
翁叡祺听她肚儿打鼓,眼睛像饿狼般盯着饭菜,便招呼她一起吃,“既然肚子在叫,一起来吃点吧。”
她下午干了那么多活计,只吃一碗清粥怎么够。
王翠丫万分惶恐,断不敢坐下。
她生怕是自己惹恼了小王爷,嘴里不停喊着“我有罪,我该死,请小王爷宽恕”。
“翠丫,不必如此害怕,只是上桌吃个饭而已。”
翁叡祺的轻声安慰止住了王翠丫的战栗不安。
她看着小王爷那么和善的面庞,没有嘲讽她和阴阳怪气之意,是真的同意她上桌。
王翠丫跪下,对小王爷千恩万谢,接着才起身走到水盆旁,学着小王爷的样子把手洗干净再上桌吃饭。
这是王翠丫有生之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饱肚子。
以前母亲要求她只能喝一碗清粥,再饿也只能喝一碗,没吃饱就多喝水。
长年的肚饿加辛苦劳作,王翠丫身体始终很瘦小,才会现年十一岁被青哥儿错认成七八岁。
再一次,她真心实意地跪下来给小王爷道谢。
来到王府的第一天,她感到如此幸福。
这些年还没人如此频繁跪拜翁叡祺呢。
翁叡祺暗笑,这小姑娘太容易满足了,给点甜头就感恩戴德。
“翠丫,别动不动就下跪。你看看,今天刚换上的衣袍就染上了灰,叫青哥儿再给你拿一身儿吧。”
他不太看重繁文缛节,劝她起来。
王翠丫羞愧难当地低下头看身上的污迹。
她愈发觉得自己被清人之姿的小王爷衬得像地上的泥土。
饭后,王翠丫丝毫不敢懈怠,继续洗锅刷碗,接着又借着月色,洒扫庭除。
她把庭院冲了一遍又一遍,阵阵凉意升起,缓解这盛夏带来的酷热。
翁叡祺静坐在茶室喝茶,默默听着蝉鸣和王翠丫刷地的声音。
今天这个伪君子做得值,留下一个任劳任怨的小叫花。他在心中揶揄自己。
晚间,王翠丫打算在屋檐下睡下。
小王爷这院子清静高雅,每间屋子各有各的妙用。
王翠丫觉得自己这个糙人不管是睡哪间屋子的地板,都会破坏它们本来精妙的布置,格格不入。
青哥儿才不管她睡在哪儿。
这院子除了小王爷那屋,只余一间小厢房。
难不成要他把自己的屋让给她吗?他可不是菩萨。
青哥儿抬脚从她旁边绕过,眼风都不给一个,径直回房睡去。
十四岁的翁叡祺还不够冷血无情,本想学着青哥儿那般坦然走开。
可屋檐下睡着的那小小一团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睡在外面看起来好可怜。
她白日里说的很多话也在他脑子里盘旋:
王府是我的福地~过年都没吃着这么好的东西~
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谢谢小王爷......
更别提她几次三番开心得哭出来。
翁叡祺不知道这个破院子有什么值得喜欢,不过他的一介流放之地。
府里没人喜欢这儿,避如魔窟。
这儿很多地方陈旧污浊,根本不像她说的仙宫。
她今天从王府正院过来,理应看得到香亭水榭、高屋玉筑、瑶台林花,哪样不比他这个小院子好?
小小丫头,心机挺深,看破不说破。
挣扎再三,翁叡祺走出去,叫她去他寝屋旁的小厅睡。
王翠丫感激道谢,然后拒绝:“小王爷,我从小就睡地上。不碍事的。”
“外边蚊虫多,还是进屋睡舒服些。”
王翠丫确实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户外的蚊子打又打不绝,惹得她有些心烦。
翁叡祺不欲多劝,说完转身进屋。
王翠丫没什么恪守尊卑、男女大防的意识,今天小王爷的随和可亲也给了她些许勇气,她大着胆子跟翁叡祺进了屋。
翁叡祺让她睡偏厅的小榻上。
这榻不宽,堪堪比成年男人的肩膀宽些,长倒是挺长,王翠丫伸直了腿都碰不到边。
人生第一次睡“床”,王翠丫心底生出异样的激动。
这比她吃上美食、穿上华衣有更加特别的意义。
她在小王爷的御湖园有独属自己的床,她生出一股切实的归属感,单薄积弱的生命找到真正的依托,这才是全家远赴山水、破釜沉舟的全部意义。
此刻,她小小的空白脑袋竟然不自觉生出哲思:
人生的苦难不是白受的,那些被穷困逼得流眼泪、退无可退的日子,是为了逼迫出自己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去面对未知的前路。
翁叡祺可不知道就这么件小小的事情都能惹起她无限感慨,不过就是睡个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