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钟顺华的事已经过去了一周，五一即将到来。天气渐热，街边的树也绿了起来。
格慕医院外的街道上有几辆车开过，路边的底商商家正踩着梯子，贴“五一酬宾”的海报。
周静雯办公室，Season正在跟她汇报这两天医院的情况。
“晚上的直播小课堂流程已经和许媛那边沟通过了，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到时候全都在刷钟顺华……”
周静雯想了想说道：“普通刷一刷没关系，你在后台盯着，太离谱的就禁言。”
“明白周主任。”Season 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头望向周静雯，“还有件事，今天又有两个客人找我，想换医生，都是乔主任的客人。”
周静雯目光复杂，点了点头，她虽然有些担心，却也相信乔杨一定能扛过去。
一排排的墓碑竖立在半山腰，几个墓前家人安静地祭奠。一束花放在墓前，乔杨就势蹲下来，擦一擦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妇人，眉宇间跟乔杨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加温婉，刻字“慈母杨燕子之墓”，刻字靠左，右侧空着。
今天是季雪峰陪着乔杨来的，此刻他站在乔杨身后。
乔杨缓缓开口道：“最近挺想您的。您留下那菜谱，我学着做了，别的都有您那味道，就红烧狮子头比您做得差远了，我怀疑我的锅不行，改天得换口锅……”
太阳西斜，祭奠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乔杨和季雪峰朝山下走去。
“阿姨走那年你博士还没毕业呢呢，这一晃都七年了。”季雪峰看了乔杨一眼，说道。
“我妈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正好赶上规培考试，我整整三个月都没离开过病房，出了整外进肝胆，陪她的时候都在复习。我妈最后的日子，听到都是我背 书的声音，一次都没有好好聊过……”
乔杨心里一酸，看向远处的云，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母亲住的是六人间的病房，一到晚上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蛐蛐叫。病房关灯很早，乔杨为了复习，只能打着手电学习，而另一空着的手则打着扇子，给病床上的杨燕子扇风。
乔杨打个哈欠，黑眼圈明显，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她轻手轻脚站起来拿水，突然看到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望着她。
乔杨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小声询问道：“要上厕所吗？”
杨燕子小声回应：“没事儿，我就是睡不着。”
“喝点水吧。”说着乔杨摇起床，喂杨燕子喝水。
杨燕子面容瘦削，喝了两口水，望着女儿也有些心疼：“你也早点睡吧，总熬夜身体会垮的。”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
杨燕子摸摸乔杨的脸说道：“妈妈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看你脸都瘦一圈了，你和小季都在拼搏事业，一点儿都不注意身体。你最近工作这么忙，还要操心结婚的事儿，你爸也指望不上……”
“结婚有啥好操心的？简单办办就行了。”乔杨又拿书看起来。
听乔杨这么说，杨燕子皱起眉头。
隔壁床起床上厕所，杨燕子等她走了，才询问道：“杨杨，你是真的想结婚，还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乔杨顿了一下，反问道：“干嘛问这个？”
“你和小季谈了这么多年，你博士都快毕业了，小季回回来家里都提结婚的事儿，你从来不接茬，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到时候了呗……”乔杨一脸的无所谓。
“我当然是一直都盼着你结婚的…将来妈妈不在了，更没人照顾你…”
乔杨最听不得这个，打断：“哎呀，说了多少次了，得保持心情舒畅才好得更快，别老整天想这些。”
“你知道吗？妈妈跟你爸提过好多次离婚。”杨燕子叹了口气说道。
乔杨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这事：“啊？我从来没听你提过。”
“都是年轻时候了，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呢。就是两个人聊不到一起。我喜欢看电影，你爸每次准保睡着，我在那流眼泪呢人家呼噜打起来了，没几次他就不愿意去了，就送我到门口。还有养那花，以前那蝴蝶兰还记得吗？”
“刚上小学那时候吧？那颜色后来都没见过。我记得养了三四年，突然就死了。”
杨燕子淡淡笑了笑：“哪是突然呀，是你爸把花盆当烟灰缸，天天往里弹烟灰，硬给烧死了。一开始我还纳闷呢，后来他又往海棠里弹，被我抓住了。人家可有理了，说天天掉花瓣，又长虫子，不知道这有啥好看的。”
“那你们在一起，多痛苦啊。为什么当时没离啊？”乔杨不解询问。
“那年代离婚哪那么容易。我每次觉得过不下去了，就会想到文革那时候，你姥爷挨批斗，那么多学生全都跟他划清界限，只有你爸，在你姥爷挨打 的时候站他前头。每次一想到这个，我就心软了。”
乔杨有些动容，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父母过去的故事，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母亲说那段往事时脸上的表情。
当然也是她最后一次听，想到这里，乔杨有些伤感。
季雪峰走了两步，见乔杨没跟上，扭头询问：“想什么呢？”
“钟顺华跟我妈当时一样大。”
季雪峰一下没明白过来乔杨在说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来做抽脂吗?她女儿婚礼定在了五一，她准备在婚礼上穿旗袍的……”乔杨眼眶突然红了起来。
季雪峰知道失去母亲对乔杨的打击有多大，她触景生情，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便也不再说话，默默陪着她下了山。
从墓地回来，乔杨又去了医院，彼时海若正在IcU门口签文件，钟顺华的情况有好转，马上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出去走走？”乔杨询问道。
海若点了点头。
害怕钟顺华随时有需要，两人也不敢走远，来到了三院的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
沉默良久，乔杨吃力地开口询问：“小罗呢？”
“他家亲戚来了，带去吃饭了。”
乔杨这才意识到：“你们本来今天婚礼……”
“好香啊。”海若忽然嗅了嗅。
“哦，是桂花，那边有一排。”乔杨木木地指着不远处的一排树，“奇怪，怎么现在竟然有桂花香？”
“这种时候我还能闻见花香，真是对不起我妈。”海若苦笑道，说着她眼圈又红了起来，“早知道是这种结果，怎么说我都得拦着，绝不会让她去抽脂。她又不是新娘，费那么大劲，吃那么大苦头干嘛呢？我小的时候我妈脾气很急，我跟她关系一直不好，这两年我工作了才缓和一些……”
海若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乔杨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望向远处：“母女都是这样吧，相处了二三十年，才开始真正了解。”
海若看向乔杨询问道：“你也是吗？”
“我妈妈走了七年了。她去世前有一次跟我讲她跟我爸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生活中的苦恼。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在那一刻我们的关系 改变了，我理解了她的很多事情，而在那之前，我只是在依靠她。”
乔杨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海若想到了什么，坐地离乔杨近了点，给她看自己的手机，手机上是她在试婚纱，身上的婚纱看起来很夸张。
“是不是跟我很不搭？我妈选的，我是 get 不到，觉得太隆重了，就没 答应。可我妈说她结婚的时候，条件不好，连‘四大件’都没凑齐，做梦都想穿这么一件婚纱……我好想穿给她看啊……”
乔杨听了海若的话，像被什么击中了，再次陷入回忆中。
母亲离开的那天，天气很热，乔杨自己去婚纱店试了婚纱，她想给杨燕子看看自己穿婚纱的模样。当时她也挑了一件很隆重的婚纱，但现在她已经记不起那件婚纱的款式，只是记得她当时很着急，因为母亲还在等她回去。可是还没等她离开婚纱店，就接到了母亲抢救的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也很堵，明明婚纱店离医院不远，但乔杨却觉得中间堵了好久，好像是有一辈子那么久。她等不及，便穿着婚纱一路狂奔。头纱掉下来，她扶了两次，后来干脆一把扯下来，头顶蝉鸣不绝，叫得乔杨心里更加慌乱。
乔杨赶到的时候，杨燕子依然在手术室中抢救，是她的父亲乔春生亲自做的手术。她在手术室外一刻不得安宁，她期盼着母亲能平安地从手术室里出来。后来手术室的灯熄灭了，医生护士全都出来了，乔杨问他们手术情况，他们没人回答，只是沉默地摇头。
乔杨想找父亲询问，但迟迟不见他出来。最终，父亲终于出来了，但他只是远远看了乔杨一眼，什么都没说。可乔杨却读懂了父亲的眼神，难以置信一直盯着他，终于忍不住想冲进手术室，被季雪峰死死抱住。
地铁驶出隧道，城市的灯火映在车窗上。
车厢里都是晚归的上班族，乔杨靠着杆子，望着车窗外出神，身体随着地铁微微晃动。列车呼啸着进站，乔杨下车，落寞的背影汇入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