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勰张大嘴巴无声恸哭,鼻涕眼泪顺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滴到地板上,巨大的痛苦使得他面目扭曲,全身剧烈颤抖。他难以置信,踉踉跄跄奔上前来,抱着白彬彬的尸首嚎啕大哭,说:“彬彬,你不听话啊!我让你不要杀宋士廉,你怎么就不听啊!你三十岁的人,换他六十岁的命,不值当啊!”
众人看他悲痛欲绝,个个默不作声,屋内空气沉重几乎能拧出水来。
良久,白时雨方缓缓说道:“彬彬舅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大梦一场罢了,何须如此伤心?彬彬咎由自取,都是我太娇纵的缘故。昔日,韩擒彘违反军法,被韩擒虎亲自打了三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了三月才能下床。他从此循规蹈矩,再不敢乱来。韩家军在韩擒虎死后严格遵守他的指令,得以毫发未损保全下来。治军,我不如他!我若能在彬彬第一次抗令时就严厉处罚,我们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我对不起你们这帮兄弟!”
白时雨俯身团拜,痛哭流涕。
众人动容,纷纷上前搀扶,想起流亡十余载,忍不住悲从心来,个个落泪。
丁礼垂泪说:“我等出身草莽,也知大丈夫理应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宋先生和父帅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内心常怀感激,却辜负他们的栽培,每每思及此处,后悔莫及。”
汤佩说:“我们从前愚钝,不晓得父帅的高明。自我们加入父帅麾下,每逢战争,父帅稳坐大帐调兵遣将,很少上阵杀敌,全靠我等冲锋陷阵取得胜利。事后论功行赏,反而他功劳最大,我等次之。久而久之,我等心生不满,以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崔浒说:“我们师兄弟十八人,以白师兄功夫最高,军功最多,升职最快。那时,白师兄还没娶嫂子,常跟我们吃喝嫖赌,饮酒作乐。他为人最讲义气,又胸无城府,视我等如手足,毫无尊卑上下之分。不似父帅,虎威难测,不易亲近。久而久之,我们暗自有了让大师兄取而代之的想法。大师兄口无遮拦,也曾对父帅谈笑间就能轻松立功大发牢骚,正合我等心意。”
杨骁说:“后来,大师兄娶嫂子后,百炼精钢成绕指柔,整天跟嫂子腻歪在一起,官越做越大,跟韩家人越走越近,把我们这些贫贱弟兄忘得精光。即使偶然见到,也总是板着脸,摆出上司的架势,教训我们要多读书,不可再胡乱吃喝嫖赌。那神态和语气,跟父帅越来越像,我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马肃说:“大师兄没把我们放心上,我们却时时记挂他。贾师兄常在大师兄府中走动,他告诉我们,韩家那个母老虎仗着哥哥的势力,泼辣凶悍,时常骑在大师兄身上作威作福。大师兄在家稍有过错,不是打就是骂,有时还无缘无故罚跪。更有甚者,居然勒令大师兄趴在地上学狗叫。种种侮辱,罄竹难书。”
韩擒霜气得脸色通红,又羞又怒,恨不得从屋脊上飞身而下,撕烂贾勰的嘴。
白时雨却面不改色,略为得意说:“你们休要听贾勰胡说八道,我和霜霜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疼我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打骂我?后母难为,彬彬有时故意作对,霜霜被气得躲在房间里哭。我为了哄她开心,就自扇耳光给她出气。至于罚跪,学狗叫什么的,这是夫妻闺房之乐,床笫之私,怎可为外人道也?”
他忽然顿悟,说:“我府里的事情,贾勰怎会比我还清楚?难怪霜霜婚后数次小产?哎呀,贾勰,我怪天怪地怪鬼神,怎么就没怪到你头上?”
众目睽睽全看向贾勰。
贾勰至此才抬起眼皮,环视大殿,心中悲苦无奈。佛祖塑像金漆剥落,然面容慈祥,双目微闭,不失庄重神圣。而两旁侍立的十八罗汉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早无昔日宝象。这里是他们学艺之地,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有佛陀慈悲的眼睛依然俯瞰众生。
他默然回到长桌一边,旁若无人自顾喝酒,眼泪连着酒水一同吞进肚里。
宋继儒上前一步,拱手致礼,道:“贾将军,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身为人子,不能查清真相,为父报仇,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还请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晚辈感激不尽!”说完,深深一躬。
贾勰看着正气凛然的宋继儒,突然纵声狂笑,笑得眼泪纷纷乱坠。他仰脖饮下苦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说:“你想问什么?想问我为何恩将仇报?我知道韩擒虎对彬彬很好,宋士廉对彬彬很好,还有韩擒霜,对彬彬尤其好,好到彬彬以为自己是韩擒霜生的,好到他忘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忘了我这个亲舅舅。我不会感激他们,相反,我恨死他们。”
“我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姐姐把我拉扯养大。我立志要好好报答。可惜她福薄,年纪轻轻就病死了,我只好把报答之心留给她唯一的骨肉。我殚精竭虑,处处为大师兄考虑,除了跟大师兄意气相投外,也希望大师兄发达后,彬彬可以继承丰厚家业。不想,我们携手浴血奋战换来的荣华富贵,居然被韩擒霜轻轻松松就夺走了。我心有不甘,可韩擒虎位高权重,势力庞大,我若跟他斗,无异以卵击石。我只能忍辱负重,默默等待机会。”
“春晖夫人识破我的计谋,把韩擒霜接回娘家保胎。白飞飞平安出生,将来也会在韩擒虎的庇护下平安长大。到时,属于彬彬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天赐良机,韩擒虎中毒,突厥恰逢其时叛唐,我以为机会来了。大师兄相信我,任我摆布。只要大师兄取代了韩擒虎,我想害死韩擒霜母子易如反掌。”
“万万没想到,韩擒虎命大,居然被沈神医救活,还在病榻上指挥我们取得胜利。我伤心绝望,以为再没机会。就在我们凯旋而归的前一天夜里,太子少傅冯偃师冯大人偷摸来到我的军帐。”
“我设宴款待冯大人。酒过三巡,他借着酒劲,感慨韩擒虎盛名难副,只会纸上谈兵。又为我等师兄弟们鸣不平。他说得情真意切,我放下戒备跟他交心,慢慢无话不说。他见时机成熟,说朝廷见韩擒虎有谋反之心,想要除掉他,又怕引起兵变,希望我能帮忙。”
“我不敢轻易相信,冯大人让我屏退左右,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他信誓旦旦,说宋先生此次来边疆,乃是奉朝廷密旨,专为除掉韩擒虎而来。韩府防范严密,外人无法下手,只有宋先生下毒才不会引人怀疑。”
“你血口喷人!”宋继儒忍无可忍怒喝。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贾勰淡淡说道,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眼直眉怒目的白飞飞。他知道韩擒霜一定藏在某个未知的角落,她的神箭和这场鸿门宴都是为自己准备的。他万念俱灰,又看了眼白彬彬的尸首,苦笑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知道冯大人有没有说谎,但他的确是这样告诉我。当着佛祖的面,我不敢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