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秘境东南山。
黄天云沿着山路向东疾行,方才还如巨兽獠牙般交错的层峦忽作云烟散,一道缀满青苔的古老石阶自虚空垂落,阶上斑驳符文明灭闪烁,恍若蜃楼之门在晨雾中悄然洞开。
他足尖轻点青石而下,忽闻穹顶传来琉璃碎裂之声。
回首望去,身后千丈绝壁竟似宣纸遇火般焦卷剥落,雕栏玉砌的秘境宫阙寸寸湮灭,化作漫天流萤坠向无底幽渊。
\"师父!\"
少年嘶声裂帛,却见朱漆山门轰然倾塌处,一抹黄影破雾而来。
\"大黄!\"
他踉跄前扑,十指堪堪触到大黄狗温热的绒毛。
霎时间地脉轰鸣,大黄狗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少年绝望的面容,连同承载多日记忆的桃林小径、青砖照壁,尽数卷入混沌旋涡。
他流着泪,悲伤地哭喊:“师父,你骗我!”
山风裹挟着师父常佩的沉水香掠过鼻尖,他对着虚空重重叩首,额间血痕未凝便纵身跃向石阶。
这通天之径此刻化作吃人巨蟒,青石台阶在他足下接连爆裂。
身后崩塌声浪如影随形,黄天云甚至能感受到深渊喷吐的寒气舔舐后颈。
“完了完了,这回跑不掉了!”
当死亡阴影即将吞噬足跟之际,万物忽然皆归于寂静。
他颤睫望去,云海深处竟浮着旧日山峦轮廓。
断崖边歪脖古松依然悬着师父手制的青铜铃铛,只是再不见鹤发老者倚坐石棋盘的身影。
天云悲恸地望空拜了几拜:\"师父,您老安息吧!\"
他将掌心染血的青玉诀按在胸前,山风卷起他破碎的衣袂,恍若当日师父为他系上剑穗时飘飞的雪色广袖。
踏出幻真秘境方知天地迥异,四野尽是虬龙般的古木盘踞,枯藤在嶙峋怪石间织成蛛网。
天云瘫坐在形如伏兽的山岩上,腹中雷鸣与腰间玉坠相撞,清越声响反倒勾出更深切的饥火。
他解下师父临别所赠的葫芦,仰颈饮时忽觉异样——这收过百年厉鬼的炼妖葫芦本该轻若无物,此刻喉间却淌下沁凉甘泉。
\"倒是个稀罕宝贝。\"
天云屈指弹得葫芦身叮咚,忽见底部焦痕游走出阴阳双鱼,金芒在八卦爻象间明灭流转,似有星斗在其间浮沉。
正待细观,腹中又起空鸣。
摸向腰间灰扑扑的乾坤袋,粗麻布面还沾着去年除祟时浸染的朱砂。
他学着师父的模样探手入袋,指尖却似触到亘古寒夜的虚空,连掌纹都要被苍茫吸了去。
\"奇怪!\"天云拎着不过三寸的布袋倒转摇晃,\"上回明明见师父掏出整只烧鸡... ...\"
忽闻草窠惊起雉鸡,少年眸中精光乍现。
精钢法剑垂穗扫过荒草,寒芒过处惊起数团灰影。
但见翎羽破空的刹那,他剑指抹过剑脊,青芒骤亮如月下霜刃,口喊一声:\"定!\"
咒诀却似泥牛入海,唯余半空飘落的灰羽。
天云剑指凌空画出一道灵符,第二道咒令裹挟腥风:\"巽风缚灵,敕!\"
这回野雉应声栽落,翎羽间还缠着未散尽的青烟。
临行前师父叮嘱他不可擅用法术。
法术只是用来救人、治邪魅,或者收复恶鬼邪魔,毕竟,法术的使用耗损元神,所以不可轻用。
然而此时,他却用来捉野鸡。
\"师父,对不起啊,您老人家就原谅徒儿一次吧,我实在是饿的不行了!\"
天云对着天空抱拳拜了拜。
火堆已窜起三尺青焰,他拔了野鸡毛架在火上翻烤。
当油脂滴落炭火的噼啪声响起时,香味四溢,勾人馋虫。
他忽觉葫芦微微震动,仰头灌下的清泉竟化作烈酒,喉间滚过一线灼烫星河。
“嘿嘿,想喝水它就出水,想喝酒它就出酒,真是个宝贝!”
天云开怀畅饮,心下更是稀罕这个葫芦。
他摘下腰间的乾坤袋,醉眼朦胧间破布袋的补丁纹路竟似周天星图。
他踉跄起身对月长啸:\"莫非也要学那孙行者,钻进这芥子须弥?\"
山风卷着烤焦的雉羽掠过鼻尖,恍惚又见师父握着烧鸡逗弄大黄的光景。
五指在乾坤袋中虚空游走,依旧空空如也。
他又全神贯注地试了试,忽觉触到凝滞气旋。
天云并指如钳扣住异样,拽出一把油纸伞,伞骨竟镌刻着二十八宿图纹。
他誓不信邪,反复探囊,紫檀鲁班尺带着墨香现世,五帝铜铃震落三更寒露,墨斗里还缠着去年封印画皮妖的朱砂线……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
他想要的无非是吃喝用度一样没有,却尽是些开坛作法用的家伙物什。
更离谱的是,竟然连师父开坛作法的法坛也给扯了出来。
他踹了脚横亘荒野的桃木法坛,这物件倏地就缩回袋中,竟卷起一阵旋风。
暮色恰在此时漫过山脊,乱葬岗上磷火如青莲次第绽放,白骨半掩的坟丘似青黛馒头绵延至天际。
他早也不是当年上海滩那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浑身上下修炼的犹如精钢铁骨,斩妖除魔更是随心所欲,风餐露宿也是家常便饭。
他枕着断碑卧看星河,天当被地当床。
子夜时分,深秋露重,霜雾凝成冰晶悄悄爬上眉梢。
睁眼时但见万千幽魂提着碧绿灯笼逡巡,褴褛衣袂掠过荒草竟不染尘埃。
\"哎,这么多孤魂!\"
天云拔开葫芦嘴,口念收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虚惊异怪,坟墓山林。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急急如律令!”
剑诀所指处,游魂化作道道青烟没入阴阳鱼口,葫芦身《度人经》篆文逐一亮如银蛇,“都跟我走吧,找个时间给你们超度。”
“收,收,收……”
天云提着葫芦漫山遍野地追着游魂,随着一声声的“收”字,一只只孤魂被收进了葫芦。
这一追就是几里地,全都是乱坟孤魂。
追魂追到野狐岭时,忽见月轮下立着个黑袍人,似乎也在捉孤魂。
“哟,竟然是个道友!”
天云奇怪,在这荒郊野岭的乱葬岗上还能遇着同道。
他向对面走时,招手喊:“道兄!”
那黑影缓缓转过身来,远远地盯着他却一声不出,两点幽绿磷火在其眼窝中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