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找裴瑜帮忙的教授们忙完了正事后，齐聚在一家燕京涮羊肉店里，热气腾腾的铜锅咕嘟作响，羊肉片在汤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教授们吃得心满意足，气氛也愈发轻松。一位教授放下酒杯，拍了拍有些饱胀的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一旁安静吃饭的裴瑜，笑呵呵地开口：
“裴瑜啊，你写的论文弄完了没有？要不要拿出来给王其文教授瞧瞧，斧正斧正？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此言一出，桌上顿时热闹起来。
“是啊，王教授两年前刚去美利坚马里兰大学商学院当访问学者，那可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他对国际经济局势的洞察，咱们这些天天窝在国内的哪能比得上？裴瑜，你得抓住这机会啊！”另一位教授说着，还不忘朝王其文教授的方向点头致意。
另一位教授也放下筷子，凑了过来：“我听说王教授这次回来没多久，马上又要去美国读博，这次可是得走好几年。要请教他的话，得赶紧的，不然以后想找他都没机会了。”这话一出，其他几位教授也纷纷点头。
他们口中的王其文教授，是华国数理经济学会的常务理事。二十多年前，他在北大数学力学系主攻计算数学，凭借扎实的数理功底在学术圈崭露头角。七年前，他被调到北大经济系任教，成了裴瑜的专业课老师之一。
这次聚会，王其文教授其实是跟着一位老友来凑热闹的，此刻听到大家的推荐，他连忙摆手，脸上挂着谦逊的笑容：
“哪里哪里，各位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这点水平，哪能跟厉以宁主任比？我在马里兰大学那会儿，也就是个访问学者，跟着人家听听课，看看他们的教学方法，学了点皮毛罢了，实在不敢当什么‘见过世面’。”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裴瑜有厉主任当指导老师，那可是咱们经济学界的泰斗级人物，肯定是绰绰有余的。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可桌上这些教授哪肯轻易放过他？坐在他旁边的教授端起酒杯朝王其文敬了敬：“王教授您太谦虚了，您这两年在美利坚商学院的见闻，对咱们来说珍贵得很。裴瑜的论文要是能得您指点两句，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就是，现在开放了，咱们正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王教授您这次回来，可得多给我们讲讲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运行模式啊，还有美利坚那边的商学院，到底是怎么搞的？”
王其文教授苦笑着摇头：“各位老师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说实话，两年前在马里兰的时候，我本来想直接留下来继续读博的，结果人家告诉我，访问学者身份不准直接转读博。这不，灰溜溜地回来了，还得重新提出读博申请，还好得到了厉主任的支持和信任。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厉主任的提携。”
“那也够了不起了。能去马里兰大学当访问学者，还能得到厉主任的推荐，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机会。裴瑜啊，你可得好好跟王教授学学，别浪费了这大好资源。”有人感叹道。
桌上其他教授也纷纷点头，气氛愈发热烈。
裴瑜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偶尔应和两句，心里却有些为难。
她的论文确实已经写了大半，但离定稿还差些火候，拿出来让王其文教授看，多少有点忐忑。
不过，几位教授的热情让她不好推辞，只好低头小口吃着涮羊肉，掩饰自己的犹豫。
王其文教授虽然嘴上谦虚，但见裴瑜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他放下酒杯，温和地看向裴瑜，主动开口道：“裴瑜，你也别有压力。厉主任是你的指导老师，他的眼光和水平，那绝对是顶尖的。你的论文有他把关，肯定差不了。不过，既然大家这么热情，我也不好推辞。这样吧，你要是愿意，就把论文拿给我看看，我也就是提点不成熟的建议，权当是抛砖引玉。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裴瑜的这具身体虽已成年，但酒量却着实有限。跟着教授们喝了几杯黄酒之后，她便有些醉意朦胧，脸颊泛起两团红晕。
听到大家的话，裴瑜最后还是没推辞，晕晕乎乎地应了声：“今天没把文稿带在身边，要不……我现在写下来给王老师看看吧？”
“好好好！”桌上教授们齐声叫好，“现场创作，这更有意思。”
裴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这酒量实在是不行，刚才跟各位老师喝了点，现在头晕得厉害。”
有人递过纸笔：“没关系，酒后灵感更多。来，写吧。”
裴瑜接过纸笔，歪歪斜斜地坐下，盯着纸愣了片刻，才慢吞吞地动笔。
醉酒之下，她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横不平竖不直，几个字挤在一起，跟狗爬的似的。
写完摘要和正文大纲，裴瑜长出一口气，把纸往桌上一推：“写好了，王老师，您看看吧。”
在众教授的起哄声中，王教授接过稿纸，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先念一下啊。”
王教授低头随便看了几眼裴瑜写的狗爬字，眉头微微一皱，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字写得真丑，还不如幼儿的描红。
他强忍住嘴角的笑意，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裴瑜写的摘要虽字迹潦草，但内容却是论文的精髓，浓缩了核心观点和分析逻辑。
摘要通常是论文的门面，短则百来字，长则可能上千字，言简意赅地概括研究背景、方法、发现和结论。
有些论文摘要晦涩难懂，堆砌术语，让人读得云里雾里，但裴瑜的摘要不同，简洁明了，只有几百字，却条理清晰，直击要害。
王教授因此也就扫了一眼，然后开始朗声读道：“本文对日本当前经济状况进行深入分析，重点关注房地产和股票市场的资产价格迅速膨胀，发现日本资产价格的异常膨胀远超经济基本面支撑，超出合理波动范围。
在1985年《广场协议》后，日元大幅升值，日本央行长期维持低利率政策，叠加金融市场放松管制，导致信贷过度扩张，房地产与股市价格飙升。本文通过对比日本经济数据与同期美利坚、德意志经济表现，重新评估了货币政策失误对泡沫形成的贡献度……”
读到这里，王教授停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自顾自地继续默读下去。
桌上的气氛陡然安静下来，正端着酒杯的其他教授也忘了喝酒，盯着裴瑜看了半天，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还有人直接嚷道：“结论呢？裴瑜，这摘要里结论是啥？有结论没有？”
大家这么问很正常。论文的结论部分就像画龙点睛，最能体现研究的价值。特别是裴瑜研究的日本经济问题，现在正是国际经济学界最关注的话题。
1985年签订《广场协议》后，日本经济在日元升值和宽松货币政策的双重刺激下，房地产和股市像疯了一样暴涨。东京的房价高到离谱，一平方米的土地能换美国加州的一整片庄园。裴瑜的论文若能对这种现象提出新颖的观点，肯定会在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
以80年代的标准，裴瑜的论文其实不算是小论文，就她的摘要，已经可以扩展出一篇论文了，只要指出低利率和金融自由化是泡沫主因，就够发一篇了。至于具体政策失误的量化影响，或者泡沫破裂的后续效应，完全可以留给其他学者去深挖。
这也是条件所限。有的研究机构经费紧张，甚至连基本数据订阅都困难，只能做理论分析或二手数据整理。这样的机构想发文章，自然得靠纯理论或“假设-推导”的路子。像经济史或宏观经济学这种领域，研究者常玩“我猜你验”的游戏：提出假说，推导逻辑，留待后人验证。
说起来，像是凯恩斯或弗里德曼这样的大牛，早期也玩过类似游戏，提出理论模型，预言经济走势，等数据或现实验证其价值。没条件验证，只能靠逻辑严谨性取胜。
国内研究条件更捉襟见肘，但道理相通。比如裴瑜，如果没拿到日本经济详细数据，或者没接触到oEcd数据库，她光凭这摘要也能试着投个稿，运气好能在省级期刊上发一篇，不过顶多占个三流学报的版面，能不能被同专业的师生们看到都难说。
但要是加上扎实的数据分析，比如货币供应量m2的增长曲线、房地产贷款占比、股市市盈率的具体变化，这篇文章就上档次了，至少能冲击国家级期刊。尽管国内国家级期刊的水平参差不齐，但那毕竟是相对高端的平台，不是随便写两笔就能过审的。
在座的人好奇的，正是论文后面的结论部分。
裴瑜醉眼朦胧地说：“结论……结论就是，日本的泡沫化主要是货币政策失误和金融监管缺位双重作用的结果。我觉得，日本在泡沫破裂后可能陷入流动性陷阱，导致严重的经济衰退，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货币政策工具可能无法有效刺激经济复苏……”
她说到一半，脑子又开始犯晕，声音渐渐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