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的木门已经敞开了整整七天。
起初,这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进堆满麦粉的石屋,灰尘在光柱中跳舞,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头两天,人们路过时都加快脚步,仿佛那洞开的门扉是一个会吞噬秩序的黑洞。
孩子们被父母严厉地告诫,不许靠近那片区域。
然而,没有失窃。
一袋麦子,一柄铁锹,甚至一颗掉落在地上的生锈钉子,都安然无恙。
第三天清晨,变化悄然而至。
有人在磨坊门口发现了一把崭新的扫帚,靠在门框上,仿佛它生来就该在那里。
第四天,是一小袋晒干的蘑菇。
第五天,是一双编织结实的草鞋。
到了第七天,磨坊门口不仅没少任何东西,反而像一个沉默的祭坛,堆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匿名的善意。
正是在这一天,当所有人都开始习惯这种奇特的安宁时,林逸投下了一颗真正的惊雷。
他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将那刚刚萌芽的秩序感搅得粉碎。
“从今天起,暂停所有登记制度。”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一个负责记录工分的学生干部脸色煞白,手里的炭笔几乎要被他捏断,“林逸先生,这……这是什么意思?‘英雄账簿’、‘无名录’……所有的一切都暂停?”
“对,所有。”林逸的眼神平静如深潭,“不再记录谁做了什么,不再衡量谁贡献了多少。无论是修墙,还是耕地,无论是救人,还是捐献。”
“那……那不是全乱了吗!”一个壮汉忍不住吼道,“我一天干十六个时辰的活,难道要跟那些躲在屋里睡大觉的懒骨头一个待遇?谁还肯出死力气!”
他的话音未落,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担忧、愤怒、不解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他们好不容易在末世中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奖惩体系,一套能让每个人都看到自己价值的体系,林逸却要亲手将它推倒。
林逸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的脸。
直到沸腾的声浪渐渐平息,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的穿透力:“如果信任一敲就会碎,那它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一句话,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站在人群边缘的楚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让她在微风中控制不住地轻颤。
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知”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一种是盘踞在众人心中,如同精密齿轮般相互咬合的“制度依赖”,它冰冷、脆弱,一旦某个零件被抽离,整个系统便濒临崩溃。
而另一种,则是从林逸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更为强大、却也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称之为“情感信任”。
他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将这两者彻底剥离。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整个聚居地的未来。
宣布新规的第三天,那辆诡异的独轮车出现了。
它就停在磨坊门口,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
车上载着一整袋沉甸甸的新麦,麦粒饱满,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车把上还挂着一双崭新的草鞋,针脚细密。
没有人看到它是谁推来的,它就像一个沉默的礼物,静静地等待着。
几个年轻学生立刻警觉起来,想要顺着车辙印追查来源。
这是他们的本能,是旧有体系下“追根溯源,登记功劳”的习惯。
“站住。”林逸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林逸先生,我们去看看是谁送来的,至少……至少要知道是谁!”为首的学生急切地说。
林逸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独轮车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尊重:“不必了。让它自己来,就让它自己走。”
学生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
那天,所有人都绕着那辆独轮车走,仿佛它是什么神圣的器物。
当晚,夜深人静。
负责守夜的人惊奇地发现,那辆独轮车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自己缓缓移动到了墙角。
车上的麦袋被不知何人取下,整齐地码放在磨坊的粮堆里。
而后,那辆空车就那么静静地停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时,它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同一时刻,身处地底密室的伊凡,面前一块闪烁着微光的水晶屏幕上,一个复杂的符文缓缓合拢。
他感受着脚下传来七声几不可闻的轻微震动,那震动如同大地的脉搏,沉稳而有力。
他闭上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第八十四节点……闭合。”
紧接着,林逸宣布了一个更让人费解的决定——他要闭关三日,不处理任何事务,不接见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去进行某种高深的修炼,或是思考更重大的决策。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林逸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火盆。
他从一个尘封的木箱中,搬出了一摞摞厚重的账簿和纸册。
那是过去一年多来,聚居地所有秩序的基石。
第一本,是《英雄账簿》。
封面用牛皮包裹,上面记录着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救援中功勋最卓着的人名与事迹。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长串的物资奖励和权限提升。
第二本,是《无名录》。
纸张泛黄,记录着所有匿名捐献者的物品清单,尽管不知道是谁,但“记录”本身就是一种承认。
还有那一叠叠从磨坊收集来的、写着谁送来几斤粮食、谁借走一把锄头的零散纸片。
林逸面无表情,将它们一页一页,一本一本地投入火盆。
火焰升腾,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记载着功劳与付出的字迹。
墨迹在高温下扭曲、消失,最后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林逸平静无波的脸,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告别仪式。
他要焚毁的,不仅仅是这些记录,更是盘踞在每个人心中的执念——那种“我的付出必须被看见、被记住”的执念。
他要让这种执念,也随风而去。
屋外,楚瑶再次感知到了那种熟悉的情绪波动。
在林逸闭关的第一天,整个聚居地弥漫着一种短暂的、无所适从的焦虑。
像是一群习惯了听从指令的士兵,突然失去了指挥官。
但很快,这种焦虑并没有演变成混乱,反而诡异地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深、更沉的静默。
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彼此间的交流变少了,眼神的交汇却变多了。
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正在这片沉默的土壤中野蛮生长。
第三夜,变故突生。
“着火了!磨坊着火了!”
尖锐的呼喊声划破夜空。
磨坊的方向,一股黑烟夹杂着火光冲天而起。
火势其实并不算大,只是堆在角落的几捆干草被引燃了。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所有闻讯赶来的人,都下意识地停在了火场外,无人第一时间冲进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个人心里都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冲进去救火?
没人会知道你是谁,没人会为你记上一功,你不会得到任何奖励,甚至可能受伤。
旧的规则已经作废,新的规则却是一片空白。
那支撑着人做出“英雄行为”的基石,已经被林逸亲手抽走了。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十息之后。
“啊——!”
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用衣袖捂住口鼻,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浓烟之中。
他的行动像是一根被点燃的引信。
紧接着,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农,抓起身边一只水桶,也跟着冲了进去。
然后是一名在织布坊工作的女工,一个刚刚换岗的守夜人,一个铁匠……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七个人,在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任何许诺的情况下,先后冲进火场。
他们有的提水,有的抢运粮食,有的搬离工具。
整个过程,无人争先,无人退缩,更无人高喊口号。
他们像一群配合默契的工蚁,在沉默中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十七个人灰头土脸地从磨坊里走出来,默默地将抢救出的物资码放整齐,然后开始清理现场的狼藉。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一句“功劳”,也没有人去问彼此的姓名。
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然后,静静地融入人群,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屋内,盘膝而坐的林逸听见了屋外的一切动静,从火起到火灭,他纹丝未动。
火盆里的最后一页纸,也已化为飞灰。
次日清晨,林逸推开房门。
阳光温暖,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焦糊味。
他走到焕然一新的磨坊前,看到木门上贴着一张新的纸,纸张边缘还带着水渍。
上面只有三行字,字迹粗犷有力:
火灭了。
粮在。
人安。
落款处,一片空白。
林逸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轻轻地将这张纸取下,回到自己的屋里,将它投入已经冰冷的灶膛。
当新的火焰从灶膛中腾起时,伊凡的声音通过某种神秘的链接,在他脑海中传来最后一句低语:“记忆之井……开始遗忘。”
几乎是同一时刻,楚瑶清冷的声音也在晨光中响起,像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做着汇报:“第八十四单元,完成。”
林逸走出屋子,来到聚居地边缘的麦田。
田里的麦子已经抽穗,绿色的波浪在微风中起伏。
他走到田地中央,用手挖开一块松软的新土,将怀中最后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名册——那本属于他自己的、记录着所有计划与核心人员的备忘录,深深埋了进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下一题……”他自言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是不是该问,‘当所有人都变得可靠时,谁来承担不可避免的错误’?”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远处山脊之上,一道晶化的麦穗之影,竟违反常理地逆风升起!
它通体剔透,宛如水晶雕琢,散发着不祥的冷光。
然而,它仅仅升到半空,便在一阵无声的震颤中,骤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咔嚓——”
一声比玻璃碎裂还要清脆刺耳的声响,突兀地在林逸的脑海中炸开。
那道水晶麦影,瞬间崩解成亿万点晶莹的粉末,如一场绝美的死亡之雪,纷纷扬扬地坠落。
林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猛地一缩,目光沉静如冰。
“第八十五单元……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他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风停了,鸟鸣消失了,连麦浪的起伏也彻底平息。
广阔的麦田静得如同一幅凝固的油画,每一株麦穗都保持着最后的姿态,一动不动。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粘稠而沉重的压力,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视野之外的虚空中,缓缓睁开它的眼睛。
万物,都在屏息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