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老张的训斥和黄毛得意的嗤笑,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在阿娣身上,将他封冻成一尊失去知觉的雕像。流水线的轰鸣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手指的剧痛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他机械地弯腰,捡起被踢翻的空荡荡的工具箱,将它摆正。然后,拿起打包带,套上新的显示器外壳,塞入填充物,勒紧……动作精准、高效,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眼神空洞,目光穿透了眼前的纸箱和机器,投向一片虚无的死寂。
李姐给的药膏早已用尽。破布条下的伤口在无人问津中持续恶化,脓血混着组织液,将原本灰黄的布条浸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的深褐色。每一次勒紧打包带,都能感觉到布料下湿滑粘稠的触感和骨头深处传来的、被麻木包裹的钝痛。但他连眉头都不再皱一下。疼痛,似乎成了这具行尸走肉唯一还能感知到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黄毛的讥讽如同苍蝇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哟,苏大才子,还打包呢?你那‘技术’学得咋样了?”
“手烂成那样,还勒得动带子吗?别把脓血弄脏了机器,晦气!”
“认命吧!泥腿子就该有泥腿子的觉悟!”
阿娣置若罔闻。那些恶毒的话语撞在他冰封的外壳上,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他像一块被流水冲刷的顽石,只剩下最原始的、近乎本能的动作:搬、套、塞、勒。
白天,是永无止境的轰鸣和麻木的重复。
夜晚,是宿舍里浑浊的空气和洪水滔天的噩梦。
然而,在某个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的深夜,当宿舍里鼾声如雷,窗外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时,一种比噩梦更强烈的冲动,如同岩浆般从阿娣冰封的心湖深处,猛烈地冲撞出来!
书!
那本《机械制图入门》!
李姐的注解!
它们像烙印,深深刻在灵魂里,即使被当众碾碎,也未曾消失!它们不能被当作垃圾!绝对不能!
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攫住了他!他猛地从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褥子上坐起,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像幽灵一样滑下通铺。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心。
他避开横七竖八的肢体和鼾声,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却吹不熄他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孤注一掷的火焰。目标明确——那个装着工业废料的巨大铁皮桶,就在车间后门外的角落里。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铁皮桶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机油味、金属碎屑的腥气,还有各种废弃物腐烂变质的混合恶臭。桶里堆满了沾满油污的破布、废弃的打包带、碎裂的塑料件、金属边角料……像一个肮脏冰冷的坟墓。
阿娣没有丝毫犹豫。他扑到桶边,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冰冷的触感,将完好的左手和那只缠满脏布、脓血未干的右手,一起深深插入了冰冷的、黏腻的废料堆中!
翻找!疯狂地翻找!
尖锐的金属边角划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黏腻的油污沾满了双手,刺鼻的气味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不管不顾!像着了魔一样,双手在冰冷的废料中疯狂地挖掘、摸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哪怕只剩下一片纸!找到它!
冰冷的铁屑扎进皮肉,黏稠的油污糊满了手臂,汗水混着污浊的液体从额头滑落。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希望如同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光。铁皮桶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如同无情的嘲弄。巨大的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淹没。
就在他近乎力竭,手指因为寒冷和过度用力而麻木僵硬,心一点点沉入绝望的谷底时——
他右手的指尖,在探入一堆黏腻的破布碎屑深处时,触碰到了一种异样的触感!
不是冰冷坚硬的金属,也不是黏腻滑溜的油污。
是一种……纸张的触感!虽然边缘有些卷曲、潮湿,但确实是纸!
阿娣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注入了强心剂!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缠满破布、沾满油污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将那片纸张从黏腻的碎屑中剥离出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角书页!边缘被撕扯得参差不齐,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纸张被浸透得半透明,皱巴巴地卷曲着。
但上面,还残留着清晰的印刷线条!
更重要的是,在那片被油污晕染得模糊不堪的纸页上,靠近边缘的位置,顽强地保留着一小片蓝色的笔迹!
那是……李姐的字迹!
虽然大部分被油污覆盖,虽然纸张皱缩变形,但阿娣认得!他认得那潦草的笔锋!他认得那蓝色的圆珠笔印!
“指粗细……”
虽然只有断断续续的三个字,虽然“指”字被油污吃掉了一半,“粗细”两个字也模糊不清,但这残留的痕迹,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阿娣心中绝望的黑暗!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
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狂喜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攥着那片沾满油污、脆弱不堪的纸角,如同攥着失而复得的生命!冰冷的油污黏在掌心,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纸角贴在胸口,仿佛要把它融入自己的血肉。然后,他再次将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废料堆中,更加疯狂地翻找起来!一片!再一片!他要把它们都找回来!一片都不能少!
……
与此同时,在女工宿舍狭窄的通铺上,林秀同样辗转反侧。白天阿娣被当众羞辱、希望被碾碎的画面,如同噩梦般在她眼前反复回放。阿娣那双彻底失焦、如同死水般的眼睛,让她心碎,更让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恐惧。她不敢想象阿娣此刻在经历什么。
她摸向自己枕边,那里藏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上面是她凭着记忆,偷偷抄下的招工考试报名地址和截止日期(3月28日)。纸条的背面,是她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四个字:“娘花地儿”。那是阿娣家乡的名字,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触动他的东西。
看着这张纸条,再看看宿舍窗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林秀眼中充满了挣扎。她知道自己微不足道,知道被发现的风险有多大。但阿娣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良心。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林秀下定了决心。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悄无声息地溜下通铺,借着微光,蹑手蹑脚地走向女工宿舍的门口。她知道李姐作为小组长,每天都会提前去车间准备。
她屏住呼吸,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终于,熟悉的、略带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正准备推门出去。
就在李姐伸手推门的瞬间,林秀用尽全身的勇气和最快的速度,猛地从阴影里冲出!她不敢看李姐的脸,只是飞快地将那张折叠好的小纸条,塞进了李姐工装外套那敞开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像受惊的兔子般,用最快的速度逃回了宿舍深处,扑倒在通铺上,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李姐推门的动作顿住了。她感觉到了口袋里瞬间多出的异物。她疑惑地皱起眉,伸手进去,摸出了那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
她展开纸条。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看到了上面抄写的报名信息,以及背面那四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扎眼的字:
**“娘花地儿”。**
李姐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捏着纸条的手指瞬间收紧!她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电,扫向女工宿舍深处那片黑暗,但只看到一片沉寂。
她站在原地,捏着那张滚烫的纸条,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走廊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她惯常冰冷刻薄的面具切割得支离破碎。那紧抿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震惊?是恼怒?是不耐烦?还是……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更深的东西?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张纸条狠狠地攥在手心,几乎要把它捏碎!然后,她猛地转身,推开门,大步走进了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尚未苏醒的黎明之中。背影,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僵硬、沉重。
而在车间后门冰冷的角落里,阿娣依旧在散发着恶臭的铁皮桶里疯狂地翻找着。他沾满油污的双手,如同在绝望的深渊里打捞星辰的矿工,一片,又一片,将那些被油污浸染、被撕碎的、承载着他最后希望的纸页碎片,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灰烬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种,并未熄灭。它在油污和黑暗中,在沾满脓血的手指和一颗孤勇之心的守护下,艰难地,顽强地,重新聚拢起一丝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