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
李姐那番冰锥般的话语和黄毛撕碎的纸片,像两把钝锈的刀子,反复在阿娣心口搅动。车间惨白的灯光下,他沉默得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礁石。打包的动作恢复了最初的机械和麻木,甚至比之前更加僵硬。搬、套、塞、勒。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受伤的手指在药膏失效后,疼痛再次尖锐起来,每一次用力缠绕打包带,都牵扯着神经,传递着清晰的、自虐般的信号。但他连眉头都不再皱一下。
那本卷了边的旧字典,被深深塞进了床铺最底层、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褥子里,仿佛要将那个不自量力的念头彻底埋葬。林秀担忧的目光几次落在他身上,嘴唇翕动,最终却在他周身弥漫的死寂气息前退缩了。她默默地把自己的饭拨出一小半,用旧报纸包好,悄悄塞进阿娣的工具箱角落——他总是忘记吃饭。
白天,是流水线永无止境的轰鸣和指骨深处钻心的痛。
夜晚,是宿舍大通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汗臭,还有……洪水滔天的噩梦。
爹在浑浊的水里扑腾,那条残腿像沉重的石头向下拽着他。娘瘦小的身躯背着爹,在泥泞的后山小路上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阿娣的心尖上。低矮的土屋在洪水的巨力下呻吟、碎裂、轰然倒塌……每一次倒塌的巨响,都让昏睡中的阿娣猛地抽搐惊醒!
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如同擂鼓。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手指的剧痛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骨头缝里,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一阵新的、令人窒息的灼烧。
绝望吗?是的,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每当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着这个孤独的灵魂,他都能感受到那股绝望的力量,如同无情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灵。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耳边似乎回荡着那些嘲讽和轻蔑的声音,它们如同夜风中的寒鸦,尖锐而刺耳。
但这一次,在这极致的疼痛和反复的噩梦撕扯下,一种比绝望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开始在他年轻的胸腔里沉淀下来。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不甘!他开始意识到,每一次的失败和挫折,每一次的痛苦和挣扎,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成长的催化剂。他开始回忆起那些曾经给予他力量的瞬间,那些微小却坚定的胜利,那些在逆境中依然坚持的信念。
他记得,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那时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落叶,被命运的风暴无情地吹打,无处安放。然而,就在那个时刻,他看到了街角的一只流浪猫,它蜷缩在墙角,浑身湿透,却依然顽强地活着。那个小小的生灵给了他启示,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要坚持生存下去的勇气。
他开始反思,每一次跌倒后,他是否真的尽了全力去站起来?是否真的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去克服困难?他开始明白,不甘心仅仅是一种情绪,更是一种行动的驱动力。他开始制定计划,开始设定目标,开始一步步地走出自己的困境。他开始阅读那些伟人的传记,从他们的故事中汲取力量,从他们的经历中学习如何在逆境中保持坚韧。
他开始锻炼身体,让自己的体魄变得更加强健,因为他知道,一个健康的身体是支撑心灵的基石。他开始学习新的技能,不断地充实自己,因为他相信,知识和能力是战胜困难的武器。他开始与人交流,分享自己的故事,倾听他人的经历,因为他懂得,孤独只会让绝望更加深重,而交流和理解则是驱散黑暗的光芒。
就这样,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他终于感受到了内心的变化。那股曾经让他感到窒息的绝望,逐渐被一种新的力量所取代。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坚定,一种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不屈不挠的信念。他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蜕变,从一个被绝望淹没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敢于面对一切挑战的战士。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份不甘心,那份在绝望中孕育出的希望之种。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手就只能勒紧打包带?凭什么他连认几个字、学点手艺的念头都是痴心妄想?凭什么爹娘就要在洪水过后的泥泞里挣扎,连个遮风挡雨的窝棚都没有?!李姐冰冷的质问和黄毛嚣张的嘴脸交替闪现,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将他死死挤压在中间,反而逼出了骨头缝里最后一丝不肯低头的狠劲!
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抓住点什么!哪怕那根稻草细得可怜!
午休时间,阿娣依旧没有去食堂。他靠在冰冷的机器外壳上,闭着眼,忍受着饥饿和疼痛的双重折磨。脚步声轻轻靠近,带着一丝犹豫,停在他面前。
阿娣缓缓睁开眼。是林秀。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嘴唇抿得发白。她飞快地抬眼看了阿娣一下,又迅速垂下,像受惊的小鹿。然后,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包,飞快地塞进阿娣那只没受伤的手里。
入手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粗糙感。
阿娣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被细心叠好的小纸包。他认得那纸张的质地——正是公告栏上那种印刷通知的纸!
心脏猛地一跳!他手指微微颤抖着,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纸包。
里面,是几片被撕烂、揉皱的纸片。边缘带着被粗暴撕裂的痕迹,纸面上印着清晰的油污脚印和一道狰狞的裂口——正是那张被黄毛撕下、踩踏过的招工启事!
但此刻,它被仔细地擦去了大部分污迹,尽可能地展平了。虽然破碎不堪,但一些关键的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顽强地显露出来:
“……组装部……”
“……技术工……”
“……内部选拔考试……”
“……要求:……”
“……识字(基础)……”
“……看懂简单图纸……”
“……基础算数……”
“……报名截止:3月28日……”
“……考试时间:4月5日……”
尽管纸张已经破烂不堪,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时间的利齿无情地啃噬过,但那些字迹却像是在黑暗中闪烁的灯塔,为迷航者指引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心挑选,它们承载着重要的信息,尽管不完整,却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