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冲突后不久
黄干事栽赃未遂,在李姐那近乎冰冷的逻辑与事实面前灰头土脸,威信扫地。车间里关于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窃窃私语,如同嗡嗡的蝇群,让他暂时收敛了气焰,见到阿娣也远远绕开,只是眼神里淬着毒。阿娣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但手指的伤和打包工位的重压,依旧如影随形。
李姐那天的“公道”,像一道冰冷的指令刻在了阿娣心上。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钱,更带着一种近乎报恩的、近乎自虐的狠劲,把自己往死里逼。他咬着牙,忍着指尖每一次用力勒紧打包带时传来的、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动作反而比之前更快、更猛。汗水混着脓血,在他肩头磨破的工装上结成深褐色的硬痂。他几乎不休息,不喝水,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追赶着流水线的速度。他要证明给李姐看,证明给所有人看,他苏阿娣不是废物,他能干!他必须干下去!
李姐依旧板着脸,哨声依旧尖厉,呵斥也并未减少,但阿娣能感觉到,她扫过他工位时,那冰冷的目光偶尔会在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手指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一下,却也没再说什么。这近乎无言的默许,成了阿娣在疼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林秀的关怀,也从无声的馈赠,变成了偶尔低语的提醒。一次在食堂排队,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清晰地钻进阿娣耳朵:“阿娣哥…小心点黄毛…我听见他跟人吹牛,说…说黄干事是他表舅…”阿娣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黄毛之前肆无忌惮的底气从何而来。他默默点头,对林秀投去感激的一瞥。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这点滴的暖意,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微光。
红药水每天涂抹,伤口在剧痛与药水的刺激下,反复拉锯。炎症似乎被强行压制住了一些,不再流脓,但红肿依旧,每一次触碰都疼得钻心。阿娣用破布条把受伤的手指和旁边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勉强固定,减少活动时的撕扯。这让他动作更加笨拙,效率有所下降,但他咬着牙,用更多的力气和更长的加班时间来弥补。
终于,在又一次加班到深夜、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回到宿舍后,阿娣摸到了口袋里那几枚省吃俭用攒下的硬币——够买一张邮票了!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他摸索着从上铺枕头下拿出那支从家里带来的、笔尖早已磨秃的圆珠笔,又从包袱最底层翻出一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信纸——那是他离家时,阿妈偷偷塞进包袱的,上面还带着灶膛烟火的气息。
他趴在冰冷的铁架床板上,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手指因为激动和未愈的伤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笔。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信纸最上方,笨拙而用力地写下:
**爹、妈:**
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模糊了笔画。他停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鼻子酸得厉害。他想说深圳好大,楼好高;想说他在厂里干活,能吃饱(他犹豫了一下,划掉了这句);想说手指不小心划破了,快好了;想说月底就能再寄钱回去……最终,千头万绪只凝结成最朴素的几个字:
**儿平安。**
**勿念。**
**保重身体。**
**儿:阿娣**
写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把信纸仔细折好,连同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汇款收据(证明他寄过钱了)一起,塞进一个同样皱巴巴的信封里。信封上,他再次颤抖着,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地址:
**苏北省 清河县 娘花村 苏有根(父) 收**
第二天,难得的休息日(半天)。阿娣早早起床,仔细洗了脸(尽管水是冷的),换上那件相对干净些的工装(虽然依旧灰扑扑),小心翼翼地把那封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信揣在贴胸的口袋里。他拒绝了黄毛等人去镇上录像厅的邀约(也根本没钱去),揣着仅剩的几毛钱,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急切,走向厂区外那个小小的邮政所。
邮局里人不多。柜台后面坐着的,还是上次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营业员。阿娣走到柜台前,踮起脚,将信封和那张宝贵的八分钱邮票,一起递了过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紧张:“同志,寄信…寄到苏北…”
女营业员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地址,又拿起那枚邮票在日光灯下照了照(这个动作让阿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后拿起一个蘸满浆糊的海绵块,在邮票背面抹了抹,“啪”地一声贴在了信封右上角。阿娣的心随着那清脆的一声响,重重落下,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充满——成了!阿爹阿妈很快就能知道他的消息了!
然而,就在女营业员拿起邮戳,准备盖下去的那一刻,她办公桌上一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刺耳响起。女营业员皱了皱眉,放下邮戳,接起电话:“喂?…嗯…是…嗯?…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讶,“…娘花村?…整个清河县下游?…邮路断了?什么时候的事?…要多久?…行,知道了。”
她放下电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业务。她拿起阿娣那封贴着崭新邮票的信,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语调通知他:
“苏北清河县是吧?刚接到通知,那边遭了春涝,河水暴涨,冲垮了铁路桥和公路,邮路断了。你这信,暂时寄不了。什么时候通,等通知吧。” 说着,她把信从窗口递了出来,那枚刚贴上去的邮票,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阿娣伸出去接信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嗡”的一声巨响,女营业员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邮路断了”、“寄不了”、“等通知”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贯穿他的心脏!
邮路…断了?
他寄回去的血汗钱呢?阿爹阿妈收到了吗?家里怎么样了?春涝…娘花村就在清河下游!河水暴涨…那低矮的土屋,那院子角落堆着的棉花…阿爹那条残腿…阿妈…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阿娣的心脏!他猛地一把抓回那封信,信封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那枚崭新的邮票,仿佛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失魂落魄地冲出邮局,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特区喧嚣的街头瞬间将他淹没:刺耳的汽车喇叭、震耳欲聋的粤语歌曲、闪烁的霓虹灯、行色匆匆衣着光鲜的人群……这一切,此刻都变成了模糊而扭曲的背景噪音。
他站在邮局门口冰冷的台阶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封无法寄出的家书,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受伤的手指在挤压下传来钻心的剧痛,他却浑然不觉。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林立的高楼,越过灰蒙蒙的天空,茫然地、徒劳地望向北方——那是娘花村的方向。
千里之外,洪水滔天。
千里之外,音讯断绝。
千里之外,生死未卜。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直冲喉咙!他想嘶吼,想呐喊,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的抽气声。泪水,滚烫的、屈辱的、无助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强撑的堤坝,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肆意流淌。他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匹濒死的、被遗弃在荒野的孤狼,对着故乡的方向,发出无声的、肝肠寸断的嘶吼!
那封贴着崭新邮票、承载着他全部思念与报平安的信,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更烫着他那颗悬在深渊之上、被绝望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心。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第一次以如此狰狞的姿态,让他品尝到了与故土彻底隔绝的、深入骨髓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