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我此刻最稀缺的奢侈品。
自从李松的身影消失在秦岭的茫茫夜色中，我的心就如同被悬挂在阳平关的最高处，任由凛冽的北风与无尽的焦虑反复吹打。
每一天，都是一场煎熬。
我必须在关墙之上表现得镇定自若，
与徐庶推演防务，与孙尚香商讨反击，用最坚定的眼神去安抚每一个因粮草减少而面露忧色的士兵。
我必须让张合，让关外那十万曹军相信，阳平关坚不可摧，我陆昭的意志，更是坚不可摧。
然而，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帐中那跳动的烛火时，我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
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北方，穿过重重山峦，投向那片我从未踏足，却寄托了全部希望的苍凉大地。
李松，我的使者，他能否找到马超？
那个传说中高傲无比的锦马超，那个被曹操击垮了所有荣耀的穷途之狮，他会接受我的联盟吗？
我不知道。
这盘棋，我下得太大，也太险。
我赌上的，是整个汉中的命运。
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被消磨殆尽，甚至开始准备最坏的打算时，
一个风尘仆仆、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在玄镜台暗卫的护送下，被秘密带进了我的中军大帐。
是李松。
他回来了。
他瘦得脱了形，脸上添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新疤，
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疲惫，但那双眼睛的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微弱而明亮的火焰。
他没有先行礼，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双手递到我的面前，
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主公……幸不辱命！”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然松开。
我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枚造型奇特的狮头令牌，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一股来自西凉荒原的肃杀之气。
这是我与他约定的信物。
成功了。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我亲自为他倒上一碗热水，让他坐下，听他讲述这趟九死一生的西行之旅。
而他所描绘的画面，即使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间的流逝，依旧让我感到身临其境般的震撼与心悸。
……
李松说，当他带着我给予的地图和玄镜台的情报，穿越曹军的封锁线，躲过无数游骑和哨探，踏入西凉地界时，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人间炼狱”。
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
村庄被焚毁，田地荒芜，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腐臭，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和趁火打劫的马贼。
他按照情报的指引，一路向西，深入羌人的聚居地。
那里的环境更加恶劣，汉人与羌人的关系本就紧张，战败的马超所部，更像是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终于，在一个名叫“狼牙谷”的偏僻羌人部落里，他找到了马超的踪迹。
那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
他们蜷缩在几顶破败不堪、散发着浓烈膻味的帐篷里，用警惕而麻木的眼神，打量着李松这个不速之客。
而马超的营帐，更是简陋到了极点。
当李松被两名眼神凶狠的西凉兵推入帐内时，一股混合着廉价烈酒、伤药和汗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他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锦马超。
没有锦袍，没有狮盔，没有那匹名为“里飞沙”的神骏。
只有一个男人，穿着一身破损的皮甲，胡子拉碴，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束在脑后。
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兽皮上，手里拿着一个酒囊，双眼通红，眼神空洞，仿佛一头被拔掉了所有爪牙，只剩下无尽疲惫与绝望的狮子。
“汉中来的？”
马超甚至没有抬头，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自嘲，
“怎么，陆昭也想学曹操，来劝降我马孟起吗？
还是说，他想用我这颗项上人头，去跟曹操换点赏钱？”
面对这充满敌意的羞辱，李松没有动怒。
他只是平静地解下背上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了第一件东西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以及几大包用油纸裹好的肉干。
他将东西放在地上，沉声道：
“我家主公说，将军乃伏波之后，西凉的雄狮，不该为果腹之食而折腰。
这点钱粮，不成敬意，只为让追随将军的袍泽弟兄们，能吃上一顿饱饭。”
马超的动作停滞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点。
他死死地盯着李松，眼神中的怀疑、警惕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交织在一起。
帐外的西凉兵们，闻到了肉干的香气，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马超沉默了许久，冷笑道：“一点钱粮，就想收买我马超？陆昭，也太小看我了。”
李松不卑不亢，从行囊中取出了第二件礼物
——一卷详细的羊皮地图，以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
“我家主公说，雄狮的利爪，不该用来刨食，而该用来撕裂敌人。
这是曹操在雍凉的兵力部署图，精准到每一处暗哨和屯粮点。
而这封信里，有令叔庞德将军，最有可能的关押地点。”
“砰！”
马超手中的酒囊，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酒水四溅。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抢过地图和信件，那高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展开地图，那双曾经空洞的眸子，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鹰隼般扫过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
当他拆开那封信，看到里面关于庞德的详细情报分析时，他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这些，是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是他耗尽心力，也无法窥得的绝密！
陆昭，竟然就这么轻易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再是施舍，而是诚意！
是足以扭转乾坤的战略价值！
“你家主公……他到底想干什么？”马超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和不解。
李松看着他，知道时机已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行囊的最深处，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不是金银，不是地图，而是一截断裂的、遍布着干涸血迹的矛刃。
矛刃的造型古朴，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云纹，即使残破，依旧透着一股难言的威严与锋锐。
当马超看到这截矛刃的瞬间，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伸出手，却又不敢去触碰，
仿佛那不是一截兵器，而是他父亲滚烫的鲜血。
“这……这是……”
“此乃令尊，故马太尉的‘虎头湛金枪’之锋。”
李松的声音低沉而肃穆，
“我家主公费尽周折，从许都的刽子手那里寻得。
他说，扶风马氏的荣耀，西凉男儿的血性，不该被掩埋在黄土之下，更不该被消磨在酒精之中。”
“雄狮，即便身处穷途，也不该忘记獠牙的滋味。
这截枪锋，是复仇的火焰，也是荣耀的传承。主公让我带话给将军——”
李松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他一字一顿地，将我的话，狠狠地砸进了马超的心里：
“——曹贼势大，我陆昭一人，力有不逮。
我需要一面旗帜，来号令西凉的旧部；
我需要一柄尖刀，来刺穿曹贼的胸膛！
阳平关下，张合十万大军围困，我为将军挡住曹军主力！
将军，你可敢执此枪锋，重燃西凉烽火，与我陆昭一道，共讨国贼，为父报仇，重振家声？！”
一番话，如惊雷贯耳，字字诛心！
李松说，当他说完这番话时，马超再也控制不住。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西凉汉子，捧着那截冰冷的矛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了太久的悲鸣。
那是丧父之痛，是兵败之辱，是袍泽惨死之恨，是穷途末路之悲！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截矛刃，被我陆昭的这番话，彻底点燃，喷涌而出！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站起身，用衣袖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眼中的迷茫、颓废、绝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烧起来的，足以焚烧一切的复仇之火！
他没有说太多感激的话，也没有说什么效忠的誓言。
他只是将那截矛刃紧紧攥在手中，对着李松，这个代表我的使者，郑重地、深深地一揖。
“回去告诉你家主公。”
“半月之内，我马超，必起西凉之兵，兵锋直指陈仓，为他……也为我自己，捅破曹贼这片天！”
……
听完李松的讲述，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走到地图前，看着西凉那片土地，仿佛能看到那头苏醒的雄狮，正在重新召集他的部众，擦亮他的獠牙。
穷途之狮，末路之盟。
这步险棋，我走对了。
现在，阳平关与西凉，已经通过一根看不见的线，被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一场足以震动天下，将曹操彻底拖入两线作战泥潭的巨大风暴，已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