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的军事会议，短暂而高效。
当最后一名将官带着满身杀气与明确的指令离开后，原本喧嚣的议事厅瞬间陷入了死寂。
跳动的烛火将墙壁上巨大的地图映照得光影摇曳，
仿佛那连绵的山脉与河流都在无声地呼吸，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血战。
我独自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阳平关那处险要的隘口，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张合可能采取的每一种进攻路线。
整个人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大战之中。
“主公。”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暗夜中的一缕清泉，将我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无需回头，便知道是她。
在这座太守府中，只有貂蝉的脚步可以做到如此悄无声息，如同鬼魅，又似猫行。
她总是在那里，仿佛是我影子的一部分，沉默，却又无处不在。
军事会议时，她就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完美的雕塑，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双美丽的眼眸，洞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微表情。
而现在，所有人都已离去，她却留了下来。
我缓缓转过身，看向她。
烛光下，她依旧是一袭便于行动的紧身黑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
那张绝世的容颜上，褪去了在人前的冰冷伪装，
流露出一种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显现的、混杂着关切与凝重的神情。
她的手中，还捏着一卷小小的帛书，显然，刚才在大会上汇报的，只是概要，
更核心、更机密的情报，需要单独向我呈报。
“还有更详细的情报？”我轻声问道。
“是。”
貂蝉走到我的身边，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随之而来，驱散了议事厅中残存的烟火与汗味。
她将帛书展开在我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玄镜台‘子鼠’密探，以生命为代价，在张合出征前夜，从长安都督府内窃出的部分兵力配置与将官名单。”
我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这份名单，远比刚才口头汇报的要详细得多！
不仅有“大戟士”的统领高览（这是个意外之喜，没想到曹操把他派来了），
还有数位原河北军中有名的骁将，如韩猛、淳于琼旧部等。
更重要的是，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他们的粮草转运路线，以及……
督粮官的名字——淳于琼。
“淳于琼？”
我看到这个名字，眉头不禁微微一挑。
这个在官渡之战中因醉酒而葬送了袁绍全部粮草的家伙，竟然还在曹操军中担任督粮官？
“是的。”
貂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
“据情报分析，曹操用人，向来讲究‘唯才是举’，也懂得‘知耻后勇’。
淳于琼在官渡大败后，痛定思痛，在军中以治军严明、看管粮草滴水不漏着称，十余年来再未出过差错。
曹操此次用他，或许也有让他一雪前耻之意。
此人如今极为谨慎，嗜酒的毛病也早已戒除，想要在他身上复刻乌巢之谋，恐怕……难如登天。”
我点了点头，心中对曹操的敬畏又深了一分。
这个奸雄，不仅懂得如何打胜仗，更懂得如何用人，如何让跌倒的人重新站起来为他所用。
这样的对手，才最是可怕。
“除此之外，”
貂蝉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
“张合本人，有三大特点，是玄镜台反复核实过的。
其一，用兵巧变，不拘一格，临阵决断极快；
其二，极其擅长利用地形，深谙山地作战之道；
其三，为人坚韧，即便身处劣势，也绝不会轻易崩溃，反而能稳住阵脚，寻找反击之机。”
她抬起眼眸，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我凝重的脸。
“主公，此人……是劲敌。
远非张鲁、刘璝之流可比。
他就像一条潜伏在山林中的毒蛇，极有耐心，一旦出手，必是雷霆一击。”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貂蝉所说的这一切，与我脑海中那些历史碎片完全吻合。
她不是在危言耸听，而是在用最冷静、最客观的方式，提醒我这场战争的残酷性。
“我明白。”
我收回目光，看着她，
“玄镜台辛苦了。
这份情报，价值千金。”
“为主公效力，万死不辞。”
她的话语依旧是那样的公式化，但不知为何，我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着的情绪。
议事厅再次陷入了沉默。
情报已经汇报完毕，按理说她应该告退了，
但她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看着她，烛光柔和了她脸部的轮廓，
那双平日里锐利如刀的眼眸，此刻竟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那是一种深藏在坚冰之下的担忧，无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沉重。
“貂蝉，”我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你在担心我？”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我的话语刺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张合用兵，以稳准狠着称，且极擅长临阵斩将，鼓舞士气。”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主公……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深切的忧虑，已经满溢而出。
我心中一暖，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我知道，她的这份担忧，并非出自下属对主君安危的职责，而是源自她内心最真实的情感。
她见过了太多的英雄豪杰，也亲眼见证了他们如何在权力的巅峰轰然倒塌。
从王允到吕布，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最终都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她的前半生，就是一部英雄的陨落史。
她害怕，害怕我也会重蹈覆辙。
我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知道你见过的‘英雄’太多，也见过他们如何倒下。”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但我与他们不同。”
她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疑惑。
“他们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一时之勇，或为匹夫之怒。而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为的是这汉中十数万百姓的安生立命，为的是你们所有人，能有一个不再颠沛流离的家。
我身后，承载的是所有人的希望。
所以，我不会逞一时之勇，更不会轻掷自己的性命。
因为我……输不起。”
我的话，仿佛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冰封的内心。
她眼中的那一丝脆弱与担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光芒所取代，有感动，有信赖，也有一丝迷离。
“放心吧。”
我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但手伸到一半，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她的脸颊旁，用指背轻轻拂过她鬓角的一缕乱发，将它拢回耳后。
我的指尖，能感受到她肌肤微凉的温度，和那瞬间的轻颤。
她的脸颊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让她那张清冷的脸庞，瞬间多了一丝动人心魄的妩媚。
她没有躲闪，只是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盖住了眼中的万千情绪。
“玄镜台是我的眼睛，而你，是让我这双眼睛，能够永远保持清亮的灵魂。”
我收回手，郑重地说道，
“我需要你安好，才能看清前方的道路。所以，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属下，遵命。”
良久，她才从那份异样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声音细若蚊蚋，却无比坚定。
她再次向我深深一揖，这一次，动作中少了几分下属的恭敬，多了几分女子的温婉。
“夜深了，主公早些歇息。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您。”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转，如同一只黑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议事厅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空气中，却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清香，和我指尖上，那一触即逝的温润与微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禁哑然失笑。
大战在即，我竟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然而，心中那份因大战来临而紧绷的弦，却在刚才那番无声的交流中，悄然松弛了几分。
我知道，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有无数颗心在为我牵挂。
貂蝉的担忧，是她们所有人的缩影。
而我，绝不能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盼。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眼神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张合，放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