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内渐渐消散,留下的唯有沉重的寂静。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挣扎、甚至有些茫然的面孔。翼德将军的怒火似乎已被理智暂时压制,但那紧握的双拳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云长将军依旧抚着长髯,目光低垂,仿佛在心中推演着无数可能与后果,那眉头锁得更深了。简雍先生等人则面面相觑,显然被我所描绘的“大仁大义”与“荆州机遇”搅乱了心绪,却又被那“背弃徐州”的沉重枷锁牢牢束缚。
主公刘备,则久久地坐在主位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闭着眼,仿佛在倾听内心深处两个声音的激烈交战。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蕴含着仁厚与悲悯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糜竺先生身上。
“子仲,”主公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先生所言,关乎存亡大计,备……不能不深思。然,昭所言之迁徙,涉及军民数万,辎重无数,跋涉千里,投奔前途未卜之荆襄……此事,谈何容易?后勤、钱粮、路线……其中艰难险阻,恐非言语所能形容。糜家……对此可有计较?”
主公此问,直指要害。战略再好,若无执行之可能,亦是空中楼阁。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糜竺身上。糜竺先生乃徐州首富,主公的钱粮供给,多赖其家资助。此刻,他面色凝重,刚要开口,却见他身侧一直静静侍立的妹妹——糜贞,轻轻上前一步,对着主公敛衽一礼。
“启禀主公,”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干练,在这凝重的氛围中,格外引人注目,“家兄统揽大局,贞不才,平日协助兄长打理些许商队庶务,对这迁徙转运之事,略知一二。若主公不弃,贞愿就昭先生之策,试言其可行与否,以及所需面对之难处。”
我心中微微一动。糜贞……自上次我点破糜家潜在危机,并建议他们将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之后,这位聪慧的女子似乎对我便多了几分关注。糜竺先生更是对我颇为倚重,甚至隐隐有将家族未来与我等紧密相连之意。此刻她主动站出,显然是得到了糜竺的默许,甚至是鼓励。我知道,她的发言,将不仅仅代表糜家,更可能将冰冷的现实,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主公微微颔首:“贞姑娘请讲。”
糜贞再次一礼,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昭先生所言战略转移,从纯粹的后勤与商业角度评估,其难度……可谓是超乎想象,但,并非绝无可能。”
她一开口,便定下了基调——极难,但可行。这让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人,心头更是一紧。
“首先,是人与物的转移规模。”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若要转移,绝非仅是我军将士。欲得民心,欲在荆州立足,则需尽可能带走愿意追随主公的官员、士族、工匠、以及部分核心民众。粗略估计,此行军民恐不下五万之众。所需车辆,若以糜家现有之车马队,加上征集徐州境内可用者,或可勉强凑足千辆,但这已是极限,且需大量时间调度整合。”
“船只方面,泗水、淮水或可利用一段,但南下荆州,水路并非坦途,且易受阻截。若走陆路,则需规划一条尽可能避开曹军斥候与大队、沿途又有基本水源补给的路线。我糜家商队常年往来南北,确有几条相对偏僻的商道可供参考,但这些道路多崎岖难行,运力将大打折扣,行程预估,至少需月余,甚至更久。”
她的手指在空中虚划着,仿佛眼前已铺开了一张无形的地图和一张庞大的清单。“其次,是钱粮消耗。每日数万军民嚼用,便是天文数字。粮草、饮水、药品、帐篷、车马修缮……无一不需钱粮支撑。糜家愿倾尽家产,助主公成就大业!”
说到这里,她语气坚定,目光扫过自己的兄长糜竺,糜竺重重点头,表示家族的决心。“然,即便如此,”糜贞话锋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沉重,“迁徙途中,损耗巨大,变数极多。抵达荆州后,数万人的安置、初期的衣食住行、乃至后续的田亩分配、生计恢复,皆需海量投入。以糜家之力,恐亦难完全支撑,缺口……依然巨大。”
算盘珠仿佛在她心中噼啪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再者,是经济根基的割舍。我糜家在徐州经营百年,田产万顷,商铺遍地,人脉网络深植。一旦离去,这一切,几乎等同于尽数抛弃。这不仅是糜家一家的损失,更是追随主公的所有徐州士族、商贾将共同面临的切肤之痛!其代价之沉重,难以估量。”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几位同样出身徐州本地的官员和将领,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复杂难看。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战略,而是实实在在的家产、身家、祖辈基业的放弃。
“最后,也是最为凶险的,是途中的安全与秩序。”糜贞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数万人的队伍,拖家带口,妇孺老弱掺杂其中,行进速度必然缓慢。如何有效组织?如何防止混乱?如何保障最基本的食宿与医疗?沿途的治安,亦是大患。流寇、山贼、甚至溃散的散兵游勇,都可能对我等庞大而脆弱的队伍造成致命威胁。仅靠我军主力护卫,恐是捉襟见肘,分身乏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然后做出了总结:“综上所述,战略转移,后勤为先。此事若要成功,需满足几个条件:一、周密到极致的规划与组织;二、糜家倾尽所有,并需设法筹措更多资金;三、上下一心,所有人有共赴危难、共担损失的决心;四、强有力的军事保障,确保迁徙队伍的基本安全。”
她说完,再次向主公深深一揖,退回兄长身侧,不再言语。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如果说我之前的发言,是点燃了希望的火炬,指明了方向,那么糜贞这一番冷静、客观、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分析,则是将这条道路上布满的荆棘、陷阱和深渊,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不再是地图上的一条红线,而是无数车辆的汇聚,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是流淌如河的银钱,更是数万条鲜活生命的艰难跋涉和未知命运。
翼德将军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些,脸上露出几分茫然和震撼,似乎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走”字背后所蕴含的重量。云长将军的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决然——他可能仍在挣扎于“仁义”与“现实”,但糜贞的话,无疑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留下,或许才是对更多人更大的不仁。
糜竺先生面色沉重,却带着一丝欣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然后转向主公,郑重道:“主公,舍妹所言,句句属实。然,糜氏一门,受主公大恩,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有家产,皆可变卖,所有人力,皆可动员!只求能助主公渡过此劫,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主公刘备看着糜贞,又看了看糜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感动,更有那身为领袖,即将要带领众人踏上这条无比艰难道路的沉重责任感。
糜贞的发言,如同一把冰冷的算盘,将所有虚幻的期望和侥幸心理都打得粉碎。它没有直接劝说任何人离开,却用最务实的方式,将“留下等死”与“艰难求生”这两个选项的代价,清晰地摆在了天平两端。
这算盘珠的响声,似乎还在厅内回荡。它敲问着每一个人的内心:面对如此巨大的代价和风险,你,还愿意走吗?
而我的目光,再次与糜贞交汇。在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我读到了一种超越了家族利益的决心,一种……对我所规划蓝图的深刻理解与无声支持。我知道,这位女子,将会是我未来道路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助力。而眼下,她的这番话,正为最终决策的天平,加上了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枚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