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沉到了极致。
窗外,建安三年的凛冬正肆虐着徐州大地,寒风如同鬼魅般在空旷的庭院里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残雪,撞击着紧闭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书房内,炭盆里的银骨炭早已燃烧过半,散发出的暖意似乎也被这无孔不入的寒气所稀释。唯有书案上那盏孤零零的铜制灯台,依旧顽强地跳跃着豆大的火苗,在厚重的卷宗和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
我独自一人伫立在窗前,背对着那堆积如山的文牍。窗纸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只余下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但心头,却燃烧着一股更加炽热,也更加危险的火焰。
就在刚才,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改变天下格局,也可能将我和整个徐州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决定。
那只来自邺城的乌木密匣,以及里面那卷字字诛心、足以颠覆袁绍霸业的绢帛,已经被我亲手投入了燃烧的炭盆之中。火苗舔舐着那上好的丝绸,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很快便将其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这寂静的夜色里,不留一丝痕迹。
原件,必须销毁。这是“去痕留白”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这个秘密太过重大,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追溯到源头的物证。
但销毁原件,并不意味着这份情报就此湮灭。恰恰相反,它将以一种全新的、更加隐秘、也更加可控的方式,“重生”于世,并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最需要它的人面前。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依旧亮着烛火的书案上。案几一角,整齐地摆放着几片经过特殊处理的竹简残片和一小块破损的布帛。上面的字迹并非我亲笔,而是我模仿着从玄镜台收集到的、一些袁军低级军官或文吏的笔记风格,用不同的墨色和笔法,断断续续地写就。内容,则是从那封被销毁的密信中,精心摘取、并加以模糊化处理的关键信息碎片:
“……乌巢……粮秣……淳于琼……防备松懈……”
“……许子远……邺城家人……似有怨望……”
“……军心……粮道……可虑……”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单独来看,或许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或是底层士卒的抱怨。但若是落到真正有心、且掌握着更多信息的人手中(比如曹操麾下的郭嘉、程昱之流),将它们拼凑、联想、再结合他们自身的情报进行验证,便足以推断出那惊天的内幕!
这,便是我定下的计策——“间接传递,去痕留白”。
我不需要直接告诉曹操答案,我只需要将几块看似不起眼的“拼图碎片”,以一种合乎逻辑、看似偶然的方式,“不经意”地送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去发现,去推断,去相信这是他自己的情报网络或者过人的洞察力所带来的“天启”。
如此一来,情报的价值得以发挥,袁绍的败亡得以加速,而我,以及徐州,则可以完美地置身事外,不沾染任何因果,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如何将这些“碎片”,“自然”地送到曹操手中。传递的渠道和载体,必须经过天衣无缝的设计。
我的目光,穿透了书房的墙壁,仿佛看到了玄镜台那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黑暗中悄然运转。
我需要一个“信使”。
一个身份绝对清白、与徐州毫无瓜葛、甚至对所携带的“货物”毫不知情的“信使”。他必须出现在一个“合理”的时间,一个“合理”的地点,被曹军“合理”地发现或俘获。
这个人选,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腹稿。或许是某个在下邳之战中被俘、又被我们“暗中”释放、正试图逃回北方的袁军低级伤兵?他的口供中,可以“无意”间夹杂几句关于乌巢守备松懈的抱怨。
或许是某个往来于兖、豫之间的行脚商人?他的货担夹层里,可以“意外”地发现几片写着可疑字迹的破布或竹简?
又或者,更直接一点,设计一场“遭遇战”?让一支负责押送“无关紧要”物资的袁军小分队,在靠近曹军控制区的某个偏僻地点,被一支“恰好”路过的曹军巡逻队“击溃”,留下一些“未来得及销毁”的文书碎片?
每一种方案,都需要玄镜台进行精密的策划和执行。从目标的筛选、背景的伪造、路线的规划、时间的把控,到最终“意外”的发生,都必须环环相扣,不留破绽。
我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枚特制的、代表着最高密级和紧急程度的黑色令牌。令牌入手冰凉,上面雕刻着一个抽象的“影”字。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声唤道:“影。”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角落最深沉的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出,单膝跪地,头颅低垂。他全身笼罩在黑色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如同寒星般锐利的眼睛,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便是“影”,玄镜台最神秘、也最得力的核心执行者之一。他的真实姓名、来历,甚至连石秀都未必完全清楚。他直接听命于我,负责执行那些最危险、最机密、也最不容有失的任务。他是我的影子,也是我手中最锋利的暗刃。
“主公。”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夜枭的低鸣。
我将那几片写有“情报碎片”的竹简和布帛,连同另一份用密语写就的详细行动指令,一同装入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油布小包中。
“拿着这个。”我将油布包递给他,“里面的东西,以及相关的指令,你看完即毁。记住,此事关系重大,甚至可能影响天下走向,绝不容有失。”
“影”默默地接过油布包,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多问一句。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即将执行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核心原则,只有四个字——去痕留白。”我再次强调,声音冰冷而决绝,“我要让曹操得到他需要的信息,但绝不能让他知道,这信息来自何方,更不能与我徐州,与玄镜台,扯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关系!明白吗?”
“明白。”“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你需要的人手、资源,玄镜台会全力配合。但记住,参与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层级越低越好,最好是……用过即弃的‘死士’,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棋子’。”我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慈不掌兵,更何况是执掌这黑暗中的利刃。
“属下明白如何行事。”
“去吧。”我挥了挥手,“我等你的消息。记住,安全第一,不留痕迹。”
“喏!”
“影”再次躬身一礼,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书房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的门再次关上,书房内又只剩下我一人。
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我知道,就在刚才,我已经将那枚足以引爆官渡战场的火种,交给了最可靠的人,送上了那条通往北方的、无人知晓的秘密路径。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影”的消息,等待曹操的反应,等待官渡战场的风云变幻。
暗棋,已经落下。
虽然过程必然充满风险,结果也并非完全可控。但我知道,我已经做出了在当前局面下,最符合徐州利益,也最符合我长远目标的抉择。
夜色深沉,暗流涌动。官渡的风暴,即将在无声处,被悄然点燃。而我,将继续在这南方的徐州,冷静地观察着,等待着,准备着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