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孝先又何尝不知道,徐阶除夕那日才派人给自己递请柬是临时起意呢。
但既然人家伸出了橄榄枝,自己也就没有必要端着架子了。
这种事情,自己心知肚明就好。
当然,徐孝先也清楚,能让徐阶临时起意把自己添加进宴请名单中。
恐怕也跟那日他与严嵩弹劾自己一事儿有关。
尤其是嘉靖那日对自己“重重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显然让徐阶意识到了他徐孝先在嘉靖心中的重要性。
能因为严嵩作势要弹劾他,便立刻想出和亲这万无一失的办法。
所以说,徐阶也是一个精通钻营之道的高手。
这个时代哪有笨人呢,尤其是到了徐阶这一个层面。
徐孝先的目光扫过徐家喜庆热闹的厅堂。
陆炳位高权重、朱希忠同样如是,厅堂的左手边与徐孝先等人依次而坐。
而在右手边,则是王阳明亲传弟子聂豹。
如今的兵部左侍郎。
而能坐到兵部左侍郎的位置,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学生徐阶所举荐。
当然,也离不开另外一位贵人的相助。
那就是严嵩。
不过有一件事情却是让徐孝先百思不得其解。
聂豹如今已经六十多岁,但早年他还曾拜严嵩为师。
可严嵩也只比聂豹大七岁而已。
所以身为王阳明亲传弟子的聂豹,到底能从严嵩那里学到什么呢?
专情?
严嵩专情于欧阳氏,在欧阳氏去世后便不曾再娶。
可聂豹前几年可是又纳了一房妾王氏,还给取名桃香。
而这些事情,还都是徐孝先任职北镇抚司掌印镇抚后,由一脸艺术家诡秘的吴仲暗中打听到的。
看到徐孝先的目光打量着他,聂豹也立刻远远的对徐孝先示意善意的微笑。
徐孝先点头微笑给予回应。
不止是聂豹,厅堂内的诸多人,在徐孝先的目光扫视过时。
四目相对,都会立刻给予徐孝先善意且客气的回应。
包括那位看起来颇为高深莫测的中年男子,也在自己望向他时立刻给予点头微笑的招呼。
不因别的,只因徐孝先身为北镇抚司掌印镇抚的关系。
只因为北镇抚司的一切都是直接秘密禀奏于嘉靖,所以徐孝先虽然年轻,但在座的还没有一位敢轻视他。
因此,陆党的标签背后,在这些人看来,徐孝先身上还背着皇党的标签。
陆炳、黄锦、徐孝先,应该就是最为忠心耿耿的皇党了。
今日徐府宴席就来了两位,所以在安排接下来的宴席座次时,徐孝先毫无争议的被安排在了主桌。
同样,今日徐府也请了戏班过来热闹,变戏法、江湖卖艺的等等,都在偌大的徐府随处可见。
就在徐孝先跟陆炳、朱希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走进厅堂的一位年轻人,被徐阶拉着走了过来。
“徐大人,一会儿就让他做陪,在下觉得你们年岁相差不大,应该会有共同语言的。”
徐阶含笑继续道:“对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首词据说是你填的?
那今日徐大人可不能吝啬如此才华,今日无论如何,我都得向你讨教一首诗词才是,可不能就这么轻易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
看着徐孝先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徐阶继续道:“你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止我听了喜欢,就是皇上也是赞誉有加。
所以你今日可不能小气,也算是为在我这府里与各位一同留下一段佳话。
大家觉得如何?”
瞬间厅堂内爆发一阵喊好声。
尤其是陆炳跟朱希忠,喊得最大声。
徐孝先无语的看了看兴致盎然的两人:这么感兴趣,要不你们来?
此时,徐阶也跟徐孝先介绍起了那面容严肃的男子:张居正。
听到张居正三个字,徐孝先差点儿没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知道张居正深得徐阶赏识,甚至今日来时也想过,有可能会见到这位高开疯走的大明第一人。
但也没有想到会是这般突然。
就见到了用如同药酒似的一条鞭法,强行给大明朝廷喝下去后续命的权臣。
“在下张居正,见过徐镇抚。”
“徐孝先。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徐某对张大人已是仰慕已久。”
张居正那张样貌堂堂、颇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好奇。
“如此还真是在下的荣幸了。”
张居正以为是北镇抚司曾暗地里调查过他自己。
哪里知道,徐某人只是因为比他多了一条命,才知道他张居正的。
有了张居正的做陪,徐孝先也就不用跟陆炳、朱希忠等人说些自己一点儿都不感兴趣的闲话了。
但跟张居正,两人之间同样也没有多少徐阶期望的共同话语。
两人都是偶尔这个问一句,那个答一句。
而后过了一会儿,便是那个问一句,这个答一句。
不尴尬,但是也不熟络。
时不时两人便会默默的望着厅堂谈笑风生的其余人。
宴席上,张居正既是因为徐阶的看重,同样也因为要陪徐孝先的缘故,因此也被安排在了主桌。
随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整个宴席也就越发热闹起来。
“对了,听徐尚书说,上元节后你打算休沐?”
徐孝先扭头看着依然是不苟言笑的张居正问道。
不愧是个狠人。
前些时日的《论时政疏》在被朝廷束之高阁后,而后张居正在整个嘉靖朝,除了例行公事的上疏以外,便再也没有递上过任何奏疏。
这份记吃又记打的隐忍狠劲,徐孝先可谓是钦佩不已。
喝了一些酒,稍微有些上脸的张居正看向徐孝先,点了点头。
“身体有恙,打算回家乡先养病,若是还有时间的话,便打算四处转转。”
随即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有的意味深长道:“终日困于翰林院,是没办法知道如今我大明朝的弊病到底在哪里,以及我们又该用何等办法来解决问题。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在我看来则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谎言。
所以我更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张兄言之有理,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明疆域广袤无际,两京一十三省自是不可统一而论。
如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坐而论道显然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只有亲眼目睹经历过了,才能深切体会到。
若不然也就是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徐孝先侃侃而谈道。
张居正有些诧异的看着徐孝先。
想不到一介武夫,竟然也有这般见解。
“徐镇抚的话让张某受教了。”
张居正随后想了想,问道:“难道徐镇抚也有此意?
若是如此,那么徐镇抚若是有机会前往江陵……。”
不等张居正说完,徐孝先便摇了摇头,含笑道:“以后在想游历之事儿,如今就算是有心也无力。”
张居正了然的点了点头。
也确实,如今徐孝先是北镇抚司的掌印镇抚,身受皇命。
不像自己,如今只是在翰林院蹉跎岁月。
何况如今的朝廷又是如此的乌烟瘴气,等过几年清明一些了,或者是自己的心境适合为官了再回翰林院便是。
此时,徐阶举着酒杯,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过来敬酒。
朱希忠、陆炳、聂豹等人俱已经敬过。
便只剩下了徐孝先。
至于张居正,如今还没有到能够让徐阶携子敬酒的地位。
而徐孝先因为身居北镇抚司掌印镇抚一职,显然是已经有资格了。
“徐镇抚,这杯酒你必须喝,且喝完后……。”
徐阶顿了下,看着徐孝先道:“不知徐镇抚可已经有了填词之意?
你放心,无论徐镇抚作出什么样子的诗词……。”
徐孝先怕徐阶给自己命题,那特么的就有些为难他了。
说不得今日就要丢人了。
于是急忙道:“刚才与张兄说话,倒是让在下有了那么一丝填词的冲动。
这样吧,今日就借徐尚书的一杯美酒填词一首,为张兄上元节后送行如何?”
徐阶诧异的看了看不苟言笑的张居正。
年轻人都这么快的么?
这就好上了?
而其余人已经开始叫好,其中就属那两人叫的欢实,跟平常多尔衮在家看见程兰手里的骨头似的。
聂豹此时捋须开口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老夫任兵部左侍郎觐见皇上时,皇上赐给了老夫这一十六字。
后来老夫才知道,这一十六字竟是徐镇抚所作,如此年纪竟是能有如此吾等不及的觉悟,老夫佩服。
徐镇抚,老夫再敬你一杯,为徐镇抚填词助兴如何?”
随着聂豹的话语,叫的最欢实的两人也怂恿着其他人端起了酒杯。
厅堂内的其余几桌客人,此时也不由都望向了徐孝先这一桌。
对联流行于这个时期,酒桌上也常有这些作为酒兴。
但谁让能够坐进厅堂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平日里都是人五人六的。
若是这个时候出个对联再对不上来,那就不是雅事情趣了,反而会破坏了轻松喜庆的热闹氛围。
因此,深谙钻营之道的徐阶,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甚至就连让徐孝先填词作诗,其实也是为了进一步拉近跟徐孝先的关系。
若不然的话,刚刚早就拉着徐孝先填词作诗了。
也不会刚才说话时,还要顿一下,先征求徐孝先的意见了。
随着众人一饮而尽,徐孝先便站起身,目光扫视过整个厅堂。
随即道:“既是送别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张兄,那么……徐某不才,仓促之间显然无法比肩唐人高适那《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千古名句。
所以还请张兄与在座的诸位莫要期望过高才是。”
徐孝先耸着肩膀一副无奈坦然的表情,倒是让厅堂的诸人瞬间心生好感。
就是连徐阶,也没有想到徐孝先面对诸多人,还能表现的如此从容不迫。
在他看来这份气度就已经超越了几乎所有同龄人。
而自己初见徐孝先时那句年轻一代的翘楚,想来今日很可能就要被徐孝先盖过张居正而做实了。
此时只见徐孝先清了清嗓子,而后看了一眼张居正,便朗声道:“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徐孝先朗诵完后,后怕的一身冷汗:还好,顺畅的抒发出来了。
刚才真怕中间打个磕巴,或者是像背诵似的让旁人瞧出破绽来。
所以徐某人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会放眼望向众人,一会儿低头沉思。
要么还紧皱眉头,停顿间皱眉嘴里喃喃念着,像是在胸中斟酌一般。
总之,就如面前铺着一张早已经画好了的画,但还要假装什么都没有。
而徐孝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比认真的挥毫泼墨着,最终在众人凝气屏神间完成了画作。
厅堂内静悄悄的,能从头到尾记住这首词的没几人。
徐阶显然早有准备,一张颇为潦草的纸张便被下人很快送了过来。
徐阶接过,默默快速的看了一遍,而后神情中带着赞叹的看向徐孝先。
“徐镇抚过目,看看可有不对的地方?”
“徐尚书有心了。”
徐孝先含笑接过。
心里默念比对着纸上略微潦草的字迹。
随后含笑点头道:“没错,应是如此。”
而后徐孝先便递给了张居正:“还请张兄……。”
“多谢徐镇抚,在下已经记住了。”
张居正神情凝重的起身,像徐孝先那般环视整个厅堂,而后中气十足的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遍。
不错,就是背。
因为张居正与徐孝先两人的神态完全不同。
所以厅堂内的众人自然能看出来,此时的张居正,既是通过一字不差的背诵在感谢徐孝先。
同样,也是通过背诵让众人见识到了他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天赋。
徐孝先吃惊的看着张居正,而张居正背诵完后,却是挪开身后的椅子,郑重其事的像徐孝先行礼。
随后神情诚挚认真的双手接过这首词的“原稿”:“今日有幸结识徐镇抚,获徐镇抚如此字真情切的勉励,居正定会铭记五内,不敢轻忘。
这首词的”原稿“,居正定会万般珍惜。
不过……。”
张居正犹豫了下,神情有些难为情道:“但不知徐镇抚这首词如何命名?”
陆炳、朱希忠,甚至是包括徐阶、聂豹,听到张居正如此问。
瞬间心头一震:坏了!
这特么……名流千古的绝佳机会,就特么的轻易被自己错过了?
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因诗名《别董大二首》而让董大流传千古。
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让汪伦成了千古之谜。
即便是如今,汪伦依然还让人津津乐道:这货特么的到底是谁?
而徐孝先的这首词,虽不如高适、李白般酣畅淋漓。
但若是细品,显然其中更有励志与自信的勉励在其中让咀嚼回味。
“《赠张居正》吧。”
徐孝先双手背后,一副从容大方姿态。
陆炳、朱希忠气的牙痒痒。
刚特么进门徐阶跟你客套时,你特么的还知道把我俩拉出来给你充面子!
现在多好的机会啊!
送陆指挥使不好吗?
别成国公朱希忠也不是不行啊!
徐阶有些呆,他突然觉得今日这府里的喜庆不喜庆了。
随着赠张居正四字被徐孝先说出口后,徐阶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少了一部分。
这可是他提议的,那是不是应该也跟自己有关呢?
徐阶请徐孝先作词赠张居正?
这样子也不是不行不是嘛?
实在不行,徐府……。
不行,徐孝先也姓徐,这特么的有可能成全了两人,而只有自己受伤的情形不就出现了。
聂豹含笑看看徐孝先,又看看张居正。
当年我曾拜比我大七岁的严嵩为师,那么如今我要是……。
算了,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