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之中,云琛感觉像陷在没有尽头的泥沼里,怎么都游不动,游不到尽头。
她挣扎着爬出泥沼呼吸,目光瞥见岸边站着一人,正焦急地望着她。
只这么一暼,云琛就又沉入泥沼。
可这一暼已足够她看清,那人一身褪蓝色海棠花纹的衣裙,明净珠钗闪着温柔的光泽,桃花面上眉若远山,双眸似含水,正慈爱又悲伤地望着她。
“娘!”
云琛又惊又喜,奋力向上挣扎,口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竟真的一跃挣脱泥沼。
可等她爬起身,岸边已空空如也。
她茫然四顾,伤心地大哭起来:
“娘——娘——孩儿无用……救不了你,也救不了那么多老百姓……孩儿无用……你原谅我……娘——娘啊——”
“琛儿!我在!”
一声有力的男音将云琛唤回现实。
她陡然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
她将目光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面容上,望着那逐渐清晰的熟悉眉眼,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娘?”
山寂眉头不忍而动,紧紧抱住云琛,再次回答:
“琛儿,我在。”
听着这个声音,云琛终于彻底清醒。
山寂也适时地起身,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云琛揉揉发懵的脑袋,试图回忆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白日幻觉,瞧见什么凶兽吞日,而后便病倒在榻,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环顾四周,昏迷时还人来人往的帐子,这会却静悄悄的,只有山寂陪着她。
“飞鱼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像乌鸦一般,吓了她一跳。
山寂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病了,我来照顾你。瞧,谁都照顾不好你,只有我可以。”
云琛脑子有点懵,没精力细想,只觉得山寂一出现,她就格外安心踏实。
可能山寂武功高强且为人特别可靠的缘故吧,她心里这样想。
她朝山寂露出个笑容,这才注意到他浑身布满深色血迹,衣服上竟全是刀痕箭伤。
竟有人能将武功高强的山寂重伤至此?
云琛大惊,也忘了“飞鱼哥哥”那啰嗦的称呼,直接脱口而出:
“哥!你怎么伤成这样?你遇见黑鳞骑兵了吗?和焦左泰交手了?那厮功夫不如你!可为人极其阴险毒辣!需得小心啊!哥你受伤重不重?”
完全听不见云琛那个“哥”字后面,都说了些什么,山寂强按住发酸又发暖的心口,心想哪怕此时此刻暴毙而亡,他也死无遗憾了。
见山寂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她甚少感受到的慈爱目光,定定望着她,云琛不觉愣住:
“飞鱼哥哥,我突然发现,你怎么……长得有点像我娘?”
山寂叹口气,又摸摸她的头,而后借着力道站起身,摁得云琛脑袋低了一下。
她摸着头,不满地嘟囔:
“你这是疼我还是欺负我呢?阿念呢?小心他又急眼。”
山寂“哈哈”笑了两声,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走到旁边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药包里挑挑拣拣,翻出包新的风寒药,仔细熬煮起来。
“你昏迷了五日,许多事不知道。眼下,义军正与叛军作战,只等将叛军防线打开突破口,狮威军便可从中穿越,继续北上。那个叫荣易,还有什么罗东东的,这会正领狮威军全军备战,做好随时冲防线的准备。”
说着,山寂开始系绑腿和护腕,将许多暗器往身上装备,俨然一副也要出发的样子。
“琛儿,一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和哥哥待在一起,牢牢抱着我,不去听,不去看,哥哥会护你平安。”
云琛一听,立刻翻身下榻。
她知道战事已一触即发,容不得半点拖沓。
虽然大病初愈,身上发软,没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尽力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
如果不是因噩梦惊醒,只怕山寂会直接将她抗上马背,杀出重围去。
不过她有些奇怪:“哥,你说荣易和罗东东在领军,那阿念呢?有他在,怎需要荣易领军?还有叶峮哥和不言哥呢?”
山寂手中顿了一下,还未回答,云琛又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病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到了,荣江说黑鳞骑兵已占领整个东南,两天就会追上来,怎么容我昏迷五天这么久?还有,我们走了,谁剿叛军,守东南,对抗黑鳞骑兵,防止他们再深入楠国呢,这事怎么决定的?”
云琛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山寂定定望着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她从山寂的脸上看出沉重和不忍,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心里一沉:
“阿念呢?”
山寂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叶峮与不言已前往幽州再借马,以求在我们走后,能供义军守防线,剿叛军,对抗黑鳞骑兵;荣易与罗东东已与黑鳞骑兵战过一场,多拖了三日,一个时辰前刚刚收兵。
现在‘一大屋子’狮威军,只等防线这道‘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北上。霍乾念就是那个去‘开门’的人。他走之前焚了红纸,叫我带药来照顾你。”
云琛消化了一会儿这段话。
调虎离山加狡兔三窟,且把最危险的“开门”任务留给自己,这很符合霍乾念的性子。
成,则狮威军继续北上,留义军在此对抗黑鳞骑兵;
不成,狮威军将被迫困在这里,如在固英城那般,与黑鳞骑兵一场接一场死战,直至消耗完所有兵力。
如此说来,这“开门”的任务之艰巨、极险,压力之大,已远远超乎想象。
云琛心中担忧,叹道:
“只是该怎么去开防线这道‘门’呢?只怕又要牺牲许多死士。”
“你俩不愧是一对儿,说的话一模一样。”山寂笑笑,而后表情变得沉重下来,“所以去‘开门’的只有两个人,霍乾念和荣江——他要亲自去烧敌军的粮草库,来开这门。”
寥寥几句话,云琛震惊地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她清楚地知道霍乾念的决绝与盘算。
叛军正与义军作战,也晓得狮威军与黑鳞骑兵纠缠中,这会正是疏于防范背后、去偷袭的最好时机。
只是时机虽好,九死一生的代价也大。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平复心情,摇摇头,驱赶掉脑袋里所有不好的念头,开始往身上穿戴铠甲。
她将头发高高束起,戴好头盔,防护严实,盼望一会儿别给山寂添麻烦。
看出云琛魂不守舍的忧虑模样,山寂将熬好的风寒药递给她,捏捏她的脸颊,故意逗她:
“呦,小媳妇儿担心呐?放心,霍乾念那家伙不会死的,他不是个短命相。”
云琛一口干掉药,失笑:
“你还会看相?无义血卫杀人护卫百万金,看相多少钱?”
山寂咧嘴笑:“看相不贵,一千两而已,就算在这次他请我来看顾你的费用里。”
一说到“费用”,云琛立马头大。
狮威军如今一穷二白,连粮草都没有,相离最近的几个霍帮堂口也犯上作乱,表示与霍乾念划清界限,他们眼下哪有钱付给无义血卫呢?
看出云琛心中所想,山寂故意挑眉坏笑:
“你相公这次许我一人一百五十万金的,我准他先欠着,战后结账。”
一百五十万两黄金,云琛觉得还行,霍乾念应该付的起。
她专注地掐手指头算钱,随山寂一同走出帐篷,抬头便见红彤彤一大片无义血卫,和山寂一样浑身是伤,正在那有说有笑地穿戴铠甲,她不由愣住:
“哥,你刚是不是说……一人一百五十万金……”
山寂笑得愈发大声,指着一大群无义血卫道:
“对。一共一百人,一千五百万两金哦。”
云琛无力地闭上眼:
“哥,要不我还是死一死吧,你们别来照顾我了,这价格真照顾不起……”
“哈哈哈哈哈——”山寂仰头大笑,看得一群无义血卫一愣一愣的。
他们见过山寂发火,瞪眼发飙,就是没见过山寂笑。
一个无义血卫上下打量云琛,调笑道:
“好俊的女将军!难怪山寂哥笑得这样开心!”
一听“女将军”三个字,其他正忙活的无义血卫们都被吸引看过来。
对于这些无亲无故、杀人换金的男人们来说,这世上除了金子,就只有女人最能吸引他们。
众无义血卫纷纷看向云琛,有人还朝云琛吹起口哨抛媚眼,最后还是在山寂一个凌厉的眼神下,众人才止住调戏。
甚少被这样对待,云琛有点愣,连脸红都忘记了。
她望着一个个浑身是伤却浑不在意、只顾着玩笑的无义血卫们,这才想到:
如今叛军防线严密到久攻不破、迟迟打不开‘门’,那山寂和无义血卫们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她看向山寂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许多地方还在渗血。
从她醒来到现在,山寂通通只说她最关心的霍乾念与兄弟们,对于他自己在收到消息后,是如何不要命地硬闯叛军防线杀过来,他只字不提。
但光是看着那一身战伤,云琛足以想象那险象环生。
无义血卫再厉害,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千军万马再骇人,也抵不过一颗热烈滚烫的心。
对于山寂来说,什么都抵不过云琛。
接受到这份厚重的爱护之情,云琛感动不已。
再看这群好像比狮威军还不怕死的无义血卫们,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
爱是铠甲,也是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