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低语
轮回树的方向藏在层叠的雾霭里。
肖飞攥着半枚界心玉佩，指尖能触到玉佩边缘尚未磨平的棱角。这是三天前从瑶池仙尊手中接过的信物，据说能在靠近轮回树时泛起微光，可此刻玉佩安静得像块普通玉石，只有偶尔掠过的风，能吹动玉佩上系着的红绳，在他手腕上扫出细碎的痒意。
“肖飞哥，你看那朵云。”阿尘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天际。
肖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朵蓬松的白云正被风撕成棉絮状，慢悠悠地掠过灰蓝色的天空。这片介于灵界与人界之间的过渡地带，连云都带着几分不真实的透明感，像是用淡墨在宣纸上晕开的影子。
“像不像上次在妖界看到的那只白狐？”阿尘的眼睛亮起来，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你看它尾巴那里，还有点卷起来的样子。”
肖飞笑了笑。自从离开未界，阿尘似乎比从前更爱说话了。在未界面对虚无影子时，这孩子攥着他的衣角瑟瑟发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可此刻提起妖界的白狐，语气里竟带着雀跃的回响。他抬手拍了拍阿尘的肩膀：“是有点像。不过再不走，天黑前怕是到不了轮回树外围的石林了。”
阿尘“哦”了一声，乖乖跟上脚步，却又忍不住踢了踢路边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石头滚出去不远，撞上另一块岩石，发出“咚”的轻响，惊得附近灌木丛里扑棱棱飞出几只灰雀。
“小心点。”肖飞皱眉，“这片山域灵气紊乱，说不定藏着什么东西。”
他们已经走了五天。从人界小镇出发时，镇口的老槐树刚抽出新绿，如今沿途的草木却渐渐染上暗沉的色调，叶片边缘泛着枯黄，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烤过。灵界的镜面湖曾映出轮回树的异常——新的纹路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那些纹路里缠绕着虚无的气息，如同寄生在古树体内的毒藤。白衣少年说，若不加以制衡，轮回树迟早会被虚无吞噬，到那时五界的平衡将彻底崩塌。
“肖飞哥，你说轮回树疼不疼？”阿尘忽然问。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脚下的土地，“上次在未界，你碰那‘可能性’碎片的时候，不是听到叹息了吗？轮回树会不会也在叹气？”
肖飞想起未界的星尘。那些流转在脚下的光点，碰上去带着冰凉的触感，像凝结的眼泪。他当时确实听到了叹息，古老而疲惫，像是跨越了无数纪元的风。他正想开口，阿尘却猛地停住了脚步，脸上的好奇瞬间被警惕取代。
“怎么了？”肖飞立刻握紧腰间的短刃。这把从魔界信使那里得来的兵器，能斩断虚妄之物，此刻刃身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某种危险的存在。
阿尘没有回答，只是侧着头，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手指悬在半空，像是在触摸无形的屏障。肖飞知道，这是阿尘在“倾听”——这孩子似乎天生能听懂鸟兽的低语、草木的呼吸，甚至是风里藏着的秘密。在妖界时，他曾靠这本事避开了发狂的灵兽；在灵界镜面湖边，他第一个听到了湖水深处传来的警示。
风突然停了。
原本簌簌作响的树叶静得诡异，连刚才惊飞的灰雀都没了声息，仿佛整个山林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肖飞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胸腔，还有阿尘略显急促的呼吸，像被捏住的风箱。
“在这里。”阿尘猛地睁开眼，指向左侧一处不起眼的山壁。
那是一片灰黑色的岩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几株歪歪扭扭的灌木从石缝里钻出来，枝条干枯，叶片早已落尽。从外观上看，这里与沿途其他山壁并无二致，甚至因为地势低洼，显得有些不起眼。
“哪里？”肖飞凝神望去，试图用灵识穿透岩石，却只感到一股滞涩的阻力，像是撞上了裹着油脂的棉絮。界心玉佩依旧安静，没有任何异动。
“山壁后面。”阿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岩石几步远的地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苔藓覆盖的石壁，“有虚无的气息……很淡，但很冷，像冬天结冰的河水。”
肖飞的瞳孔骤然收缩。虚无的气息他并不陌生——在未界那道漆黑的影子掠过星尘时，空气里也曾弥漫过这种感觉，冰冷、空洞，带着能吞噬一切光亮的贪婪。可此刻他动用全身灵识，却只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远不如阿尘描述得那般清晰。
“而且……”阿尘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在努力分辨某种复杂的声音，“它在害怕什么。”
“害怕？”肖飞愣住了。虚无是“不存在”的集合体，是吞噬一切“存在”的力量，它会害怕？这就像说火焰会害怕灰烬，流水会害怕干涸，荒谬得让人难以置信。
阿尘却很肯定地点点头。他往前又挪了一小步，几乎要贴上那片潮湿的苔藓：“它在发抖。不是想出来，是想躲起来。好像……好像怕外面的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山壁突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岩石松动的簌簌声，而是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石壁后面撞击、蜷缩。紧接着，肖飞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阴冷——比刚才浓烈了数倍，像突然泼洒开来的墨汁，迅速浸染了周围的空气。他甚至能看到石壁上的苔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小心！”肖飞一把将阿尘拉到身后，同时祭出短刃。黑色的刃身泛起幽光，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试图将那股阴冷气息斩断。然而刀刃穿过那片气息时，却像切进了浓雾里，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也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在未界时，界心玉佩虽然光芒微弱，却能勉强抵挡虚无的侵蚀；魔界的短刃更是能直接撕裂虚无的影子。可在这里，它们似乎都失去了作用。
山壁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石壁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黑色的气息从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在半空中凝聚成模糊的形状，像是无数只没有眼睛的手，在徒劳地抓挠着空气。肖飞能感觉到那股吞噬一切的欲望——它在渴望生机，渴望将周围的草木、山石，甚至他和阿尘，都拖入那片永恒的虚无之中。
但与此同时，他也捕捉到了阿尘所说的“害怕”。那股阴冷的气息里，除了贪婪，还夹杂着一种近乎惶惶的颤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既想反扑，又想逃窜。
“它在怕……声音？”阿尘突然从肖飞身后探出头，眼睛里闪烁着困惑和明悟，“刚才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鸟叫……它好像在躲那些声音。”
肖飞还没来得及细想，阿尘已经挣脱了他的手，重新走到山壁前。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掌轻轻按在了冰冷潮湿的岩石上。
“阿尘！”肖飞惊呼，想要阻止他。虚无的气息无孔不入，直接接触恐怕会被侵蚀。
但已经晚了。阿尘的手掌贴上石壁的瞬间，周围突然响起了密集的声响——不是风声，不是鸟鸣，而是无数细碎的、汇聚而来的声音。
最先传来的是虫鸣。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石缝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唧唧声，像是被唤醒的军团，带着某种整齐的韵律。紧接着是鸟叫，刚才消失的灰雀回来了，不仅是灰雀，还有斑鸠、山雀、甚至几只羽毛鲜艳的灵鸟，它们盘旋在山壁上空，发出清脆的啼鸣，声音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嘹亮。
然后是兽吼。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狼嗥、熊咆，甚至还有灵界特有的光豹发出的低沉啸声。这些声音本该杂乱无章，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形成了一道流动的屏障，将山壁团团围住。
肖飞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阿尘的手掌依旧按在石壁上，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像是在与那些声音对话。而随着声音越来越密集，那些从石缝中渗出的黑色气息开始剧烈地颤抖，凝聚的形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撕扯。
他终于明白了。阿尘的“倾听”从来都不是被动的接收，而是一种连接。他能听懂万物的声音，也能让万物听到他的呼唤。此刻，这些汇聚而来的鸟兽之声，不是自然的巧合，而是阿尘引来的守护者。
“原来如此……”肖飞喃喃自语。他一直以为，守护需要强大的力量、锋利的兵器、精妙的法术，却忘了最原始的守护，或许只是倾听与呼应。当一只鸟为另一只鸟发出警示的啼鸣，当一群蚂蚁为保护巢穴而啃噬入侵者，当一片森林用风声传递危险的信号——这些看似微弱的声音，汇聚起来，竟能形成连虚无都无法抵挡的力量。
阿尘缓缓睁开眼睛，他的手掌从山壁上移开，那些汇聚而来的声音也随之渐渐平息。鸟雀散去，兽吼渐远，虫鸣重新融入风里，仿佛刚才那场声势浩大的汇聚从未发生过。
只有山壁还在诉说着刚才的一切。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已经停止扩大，黑色的气息像是被抽走了一般，从裂缝中缩回，消失不见。石壁上枯萎的苔藓边缘，竟隐隐透出一丝新的绿意，像是冬雪消融后探出头的嫩芽。
“它走了。”阿尘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点疲惫，却笑得很灿烂，“它说这里太吵了，待不下去。”
肖飞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阿尘的头顶。这孩子的头发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与刚才虚无的阴冷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想起在未界，阿尘将自己与鸟兽的对话、对传说的向往注入记忆之链时，那道微光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那时他只当是孩子的纯真之力，如今才明白，那是源自万物共生的守护之心。
“阿尘，”肖飞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阿尘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只是……听到它们在说‘不要让坏东西进来’。然后就想，也许可以请它们帮帮忙。”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请邻居递了一把锄头那么简单。可肖飞知道，这背后是对万物生灵的尊重与理解，是愿意俯下身去倾听每一个微弱声音的耐心——这些品质，比任何锋利的兵器、强大的法术都更接近守护的本质。
风重新吹过山林，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刚才的约定。界心玉佩终于微微发烫，在肖飞的掌心泛起柔和的白光，指向轮回树的方向。
“走吧。”肖飞牵起阿尘的手，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加坚定。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虚无的阴影可能还在某个角落窥伺，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重担在肩。因为他身边，不仅有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有无数隐藏在风里、草里、鸟兽的啼鸣里的力量——那些被倾听、被铭记、被呼应的声音，终将汇聚成守护五界的万里长城。
阿尘被他牵着，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他在妖界听灵兔唱过的歌谣。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双温暖的眼睛，目送着他们走向轮回树，走向那片需要用倾听与爱来守护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