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池碎影
肖飞跟着白衣少年踏上云阶时，裤脚还沾着人界古寺的尘埃。少年脚步轻得像一片云，竹笛斜插在腰间，银质笛坠随着步伐叮咚作响，在云雾缭绕的石阶上漾开细碎的回音。
\"过了这道云障就是仙池了。\"少年忽然停步，伸手在虚空一画。眼前翻滚的白雾如被利刃剖开，一道琉璃色的光瀑从天际倾泻而下，将两人裹进一片温润的暖意里。那暖意并非凡火的灼热，倒像是初春融雪浸润土地的温煦，顺着毛孔钻进四肢百骸，连骨子里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肖飞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云障的湿露。等视线清明时，他倒吸了口凉气——脚下踩着的是半透明的玉石，每一步都能看见石下流动的云气，那些云气似有生命，顺着他的足尖缠绕而上，又在脚踝处化作细碎的光尘；远处的仙池像被打翻的银河，粼粼波光里浮着细碎的金点，细看才发现是游动的光鱼，它们通体透亮，鳍尾摆动时会洒下星子般的碎屑；池边的古松缠着七彩霞光，树干上布满了年轮状的光晕，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星子似的碎屑，落在玉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里的时间和外界不同。\"少年蹲下身，指尖轻点水面。一圈涟漪荡开，池底的鹅卵石忽然亮起，拼出幅仙人对弈的剪影，黑白棋子竟是流动的光，\"仙人在此洗涤心尘时，会将杂念凝成光鱼。你看那尾最大的红鲤，是三百年前南极仙翁悟道时遗落的焦躁。\"
肖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尾火红色的光鱼正撞向池壁，撞碎了又聚起，周而复始。那鱼的鳞片像是烧红的烙铁，每次碰撞都会溅起火星般的光点，却始终无法穿透温润的池壁。他忽然想起轮回树上仙界枝丫的景象，那些端坐云台的仙人并非天生淡漠，只是把七情六欲炼化成了更纯粹的东西，就像这仙池里的水，看似平静，却藏着消融万物的力量。
\"碎片就在池底？\"他卷起袖子，指尖刚要触到水面，就被少年拦住。
\"仙池的水是鸿蒙清气所化，凡人之躯直接触碰会被净化成烟霞。\"少年从袖中取出片柳叶，那柳叶泛着淡淡的绿光，叶脉里像是有水流淌。他在肖飞手腕上轻轻一拂，淡绿色的光纹顺着血管游走，肖飞顿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浸在温水里，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这是轮回树的叶灵气，能护你半个时辰。若是超时，轻则伤及魂魄，重则形神俱灭。\"
他踩着玉石台阶走入池中，水刚没过脚踝就听见细碎的嗡鸣。低头看去，无数透明的鳞片正从水底浮起，贴在他的裤腿上化作流光，那些流光顺着皮肤钻进体内，竟让他想起了灵溪曾为他疗伤时的暖意。少年在池边坐下，竹笛横在膝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笛孔：\"仙池深处有座莲台，碎片应该就在莲心。不过切记，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停留，那些都是未被炼化的执念所化，会缠住你的心神。\"
水渐渐漫到胸口，肖飞忽然发现周围的光鱼都围了过来。它们不再是虚化的光影，而是长出了真实的鳍尾，鳞片上甚至能看见细密的纹路，有的像星图，有的像山川，还有的印着模糊的人脸。有尾青色的小鱼停在他鼻尖前，圆睁的眼睛里映出片旋转的星云，那星云竟和他记忆里灵溪屋后夜空的星象一模一样。
\"这些是未被炼化的记忆。\"少年的声音隔着水波传来，带着奇异的回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个仙人成仙前都有执念，洗涤时会留下印记。就像凡人会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仙人的执念会凝结在仙池里，直到被岁月磨平棱角。\"
肖飞忽然想起古寺藏经阁的碎片，那些刻在上面的符文其实是无数心愿叠加的痕迹，有求姻缘的，有求平安的，还有求长生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反而形成了最坚韧的力量。他伸手触碰青鱼，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紧接着脑海里炸开一片雪——漫山遍野的红梅被大雪压弯枝头，一个穿青衫的书生正对着墓碑饮酒，碑上无字，只有一束枯萎的白梅。书生举杯的手在颤抖，酒液洒在雪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反复呢喃着\"等我\"，声音被风雪撕碎，却又固执地在山谷里回荡。
\"那是五百年前飞升的文曲星，\"少年的声音带着叹息，竹笛不知何时已被他握在手中，轻轻吹了个泛音，\"他在人间有位知己，约定同赴科考，却不料知己病逝于考前。他独自金榜题名，却在受封当夜遁入深山修行。这执念在仙池里漂了百年才凝成鱼形，每次月圆都会撞向池壁，像是在寻找出路。\"
肖飞收回手，青鱼摆尾游向深处，鳞片上的星云渐渐黯淡。他继续往池底走，水已经没过肩膀，周围的霞光开始扭曲，化作无数张模糊的脸。有的在笑，眼角却淌着泪；有的在哭，嘴角却带着笑意；还有的在低声诵经，经文里夹杂着市井的吆喝。那些声音汇在一起，竟和轮回树摇动时的嗡鸣有几分相似，像是无数灵魂在同时呼吸。
\"快到莲台了。\"少年忽然提高声音，竹笛的调子变得清亮，如清泉流过石涧，驱散了那些嘈杂的声响，\"守住心神，莲台周围的执念最强，它们会幻化成你最牵挂的模样。\"
肖飞果然看见前方浮出座白玉莲台，三十六片莲瓣都在发光，每片花瓣上都坐着个闭目打坐的仙人虚影。他们周身萦绕着各色光晕，有的是象征慈悲的金色，有的是代表智慧的蓝色，还有片花瓣上笼罩着淡淡的灰色，那上面的仙人虚影始终在微微颤抖，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那是堕仙的残留印记。\"少年的声音沉了下来，笛音也变得低沉，\"他本是掌管刑罚的仙官，因私放了位犯错的师妹被贬入魔界。三千年了，他的执念凝成的灰色光晕从未散去，连仙池的清气都化不开。\"
肖飞走到莲台前，发现莲心处果然嵌着块碎片。它比人界找到的那块更小，却散发着更浓郁的光芒，碎片表面流转着云纹，细看竟能看见无数仙人打坐的剪影在里面沉浮，有的面含微笑，有的眉头紧蹙，还有的泪流满面。那些剪影像是活的，随着他的注视变换着姿态，仿佛在诉说各自的故事。
他伸手触碰碎片的瞬间，莲台突然剧烈震动。那些打坐的虚影齐齐睁开眼，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有仙人在昆仑山顶守着一株雪莲，一等就是千年，雪落在他的眉发上，凝结成冰，他却始终不肯眨眼，生怕错过雪莲绽放的瞬间；有仙子在银河边浣纱，纱上绣着人间的四季，春有桃花，夏有蝉鸣，秋有桂子，冬有白雪，她每绣完一季，就会对着人间的方向轻叹；还有位老仙翁在炼丹炉前哭，炉里炼的不是丹药，是他早夭的徒弟的魂魄，那些魂魄碎片在炉火里明明灭灭，老仙翁的眼泪滴在炉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竟也化作了火苗......
\"守住心神！\"少年的笛音变得急促，如金戈铁马，在他的识海里筑起一道屏障。肖飞感觉有股清凉的力量顺着手臂涌来，将那些汹涌的记忆挡在识海之外。他紧紧握住碎片，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握着块万年寒冰，那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却在心脏处被一股暖意挡住——那是他贴身存放的人界碎片在发热，像是在与这仙界碎片呼应。
碎片渐渐融入他的掌心，莲台上的虚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星光沉入池底。肖飞忽然看见那片灰色花瓣上，堕仙的虚影对着他深深作揖，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然后化作一道黑烟消散了。随着他的消散，莲台的灰色花瓣也泛起了淡淡的金光，与其他花瓣融为一体。
\"他终于放下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笛音也变得舒缓，\"你的到来让这些执念有了归宿。轮回树的碎片本就是记忆的容器，你将它们收集起来，也是在给这些漂泊的执念一个家。\"
肖飞浮出水面时，发现天边的霞光已经换了颜色。原本七彩交织的光带变成了纯净的金色，池里的光鱼都翻了肚皮，化作泡沫升向天空，那些泡沫在空中炸开，化作细碎的光雨，落在池边的古松上，让松针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少年正站在池边擦拭竹笛，笛身上的银纹比之前亮了许多，那些纹路里仿佛有流光在游走。
\"这碎片里藏着仙界最珍贵的东西。\"肖飞摊开手掌，碎片已经不见，只留下个淡金色的云纹印记，那印记会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不是力量，是记忆。是那些仙人看似淡漠外表下，最柔软的牵挂。\"
少年抬头看他，眼底的笑意像化开的春水：\"轮回树本就是记忆的载体。五界生灵的喜怒哀乐、执念放下，都在它的枝叶里流转。你以为仙人无情，其实他们只是把情藏得更深，深到融入骨血，化作守护三界的力量。\"他忽然指向天空，那里不知何时聚起了朵祥云，云上站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对着他们拱手作别，祥云周围跟着无数光点，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
\"那是南极仙翁。\"少年收起竹笛，银质笛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感知到仙池的变化，特地来谢你。你刚才在记忆里看到的老仙翁，就是他。三百年前他终于放下执念，炼丹炉里的魂魄碎片得以安息，他也因此勘破大道，修为更进一层。\"
肖飞望着祥云远去的方向，忽然想起刚才在记忆里看到的画面——老仙翁终于打开了炼丹炉，里面飘出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虚影，那孩童蹦蹦跳跳地融进了霞光里，还回头对老仙翁挥了挥手，老仙翁笑着流泪，眼角的皱纹里都淌着金光。他低头看向掌心的云纹，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暖意，像是谁的指尖轻轻划过，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下一站是魔界？\"他跟着少年踏上云阶，身后的仙池渐渐被白雾笼罩，只留下隐约的金光，那些金光里似乎有无数人影在晃动，像是在送别。
\"嗯，熔岩湖。\"少年的脚步顿了顿，竹笛又开始叮咚作响，\"那里的碎片，藏着比执念更烈的东西——是挣扎，是求生，是在绝境里也要开出花来的韧性。\"
风从云阶下涌上来，卷起肖飞的衣袂。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从人界带来的碎片，此刻正和掌心的云纹遥相呼应，发出细微的震颤。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伙伴，在诉说着五界轮回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肖飞忽然觉得，自己收集的不只是轮回树的碎片，更是五界生灵最真实的灵魂，而这些灵魂汇聚在一起，便成了支撑整个天地的力量。
他抬头望向云雾深处，仿佛能看见魔界熔岩湖里翻滚的火光，那里有另一段故事在等着他，有另一种生命的形态在向他招手。而他的掌心，一个承载着人间烟火，一个凝结着仙界清辉，正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跳动，像是两颗并肩前行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