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火光尚未褪去,天边已泛起灰白,可那祭乐坊的方向依旧腾起滚滚浓烟,如墨龙盘踞,久久不散。
两日两夜的大火将整片坊区烧成焦土,地底松脂燃尽后轰然塌陷,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七根铜柱尽数断裂,扭曲如枯骨,残骸被都察院以“邪术证物”之名尽数收走。
牛俊逸立于城南高阁,指尖轻叩窗棂,目光冷峻地望着那片废墟。
他早已派人暗中查验铜柱残片,结果令人脊背生寒——铜柱内壁刻有细若蚊足的微型音谱,经比对,竟是宫中密诏“静默诏”全文的逆向音律!
每一笔刻痕,皆与灵犀幻音诀中的反向共振频率严丝合缝。
“他们不是要闭嘴百姓。”他低声冷笑,眼底寒光如刃,“是要让整个京城,变成一只听话的耳朵。”
音控之术,早已不止于操控尸傀。
那七根铜柱,实为七座活体传音器,只要宫中诏令以特定音律奏出,便可透过地脉直抵地下阵眼,瞬间唤醒被控之人。
百姓耳中听的是乐,魂中听的却是命令。
若此术扩散民间,一人执琴,万民为奴。
韩烈带义军残部彻查废墟,在焦土三尺之下,掘出半卷残破《礼部秘档》。
纸页焦黑,字迹残缺,却仍可辨出“南渡舟图”四字,其下赫然标注“海盐仓密道,通闽浙水寨”。
牛俊逸只一眼,便知其重。
“周怀安要跑了。”他眸色骤沉,“他知道地阵已破,证据将出,所以要带着‘原档残卷’南逃,投靠江南士族,另立朝堂暗脉。”
韩烈怒极反笑:“他想借盐道出京?做梦!我这就带人封锁城门!”
“不行。”牛俊逸摇头,“兵部直辖九门,无圣旨不得闭城。强行拦查,反落把柄。况且……”他眸光微闪,“他不会走明路。”
就在这时,内侍来报:“麴姑娘醒了。”
三日昏迷,麴云凰终从鬼门关踏回人间。
她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七窍结痂,唇角裂纹未愈,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烧尽了魂魄里的灰烬。
听闻周怀安欲走海盐道,她忽问:“那条道上的运盐驼队,每日何时过岗?”
“寅时初刻。”韩烈答,“天未亮,雾最浓,驼铃声最响。”
她唇角微动,似笑非笑,缓缓抬手:“取铃来。”
不多时,三枚铜铃被呈上。
铃身黝黑,无铭无纹,是匠人连夜修复的灵犀铃,虽不如从前灵验,却仍能引动音波共振。
她指尖轻抚铃壁,仿佛还能听见地底七十三道残魂的低语。
“让他们来。”她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七名曾受音控之苦的哑巴老兵,我要他们。”
韩烈一怔:“你要用他们?可他们……听不见,也说不出。”
“正因如此。”她眸光一凛,“他们的心,最干净。音控之术靠的是声波入魂,可魂若无音,术便无门。他们不怕控制,只记得仇恨。”
她缓缓坐起,内息尚虚,却强撑起身,亲自教那七名老兵手语——左手三指轻扣袖口,右手二指轻摇铃铛,节奏为“三短一长”,正是当年控尸军令的逆向节拍。
“他们怕声音。”她低声道,眼中寒火跳动,“那就用声音埋伏。让驼铃盖住心音,让周怀安在千铃齐响中,听见死人说话。”
牛俊逸静静看着她,忽而轻叹:“你又要用灵犀诀?”
她不答,只是将铜铃分藏于七人衣袖,又命人备下七枚特制药丸——以寒潭冰晶与醒神草炼制,能短暂激发听觉神经,让人在极短时间内“听见”本不该听的声音。
“我不需他们听见。”她终于开口,“我只要他们,成为‘声音的容器’。”
夜复临,海盐城岗外,雾气如潮,悄然弥漫。
运盐驼队的铃声,自远而近,叮当、叮当,敲碎寂静。
驼背高耸,箱笼密闭,尘土覆面的商队缓缓行来。
周怀安蜷缩在其中一只木箱内,屏息凝神,手握匕首,额角渗汗。
他已乔装成盐商,贴上胡须,换上粗布衣,只待混出城关,便可顺密道南下,东山再起。
一切,似乎万无一失。
可就在驼队踏入岗道的刹那,他忽觉耳畔一异——
风声里,似有铃响。
不似驼铃清脆,反倒沉滞、滞涩,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呜咽。
他皱眉,侧耳细听。
风未停,雾未散,铃声却……越来越多。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正在黑暗中,轻轻摇动铜铃。
寅时三刻,海盐城岗。
雾浓如墨,裹着盐碱地特有的腥气,将整条官道吞入混沌。
运盐驼队的铃声在死寂中回荡,一声接一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叩击着大地的脉搏。
七峰骆驼缓步前行,驼铃轻响,尘土簌簌,仿佛只是寻常过路的商旅。
可周怀安却觉脊背发寒。
他蜷在驼背木箱中,粗布裹身,胡须粘连汗湿的颊边,手心紧攥匕首,指节泛白。
他本该安心——这身装扮滴水不漏,通关文牒也早已买通兵部小吏盖印,只待出岗三里,便转入密道,直通闽浙水寨。
可就在方才,那一缕异样的铃声,像锈刀刮骨,生生凿进了他的天灵。
那不是驼铃。
那是……祭乐坊地下铜阵的节拍!
“三短一长,再三短一长——”他心头猛然一震,瞳孔骤缩。
这节奏,分明是当年他亲手设下的控魂令!
七根铜柱共鸣时的起音序列,绝无可能错乱!
可如今,它竟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整片雾海都在共振!
“谁?!”他低吼一声,猛地掀开箱盖,寒雾扑面,眼前却赫然立着七道黑影。
七名老兵,衣衫褴褛,面色铁青,耳垂皆有割痕,唇缝结痂——全是当年被割舌填铃的控音军残部。
他们一字排开,立于道旁,双手齐抬,袖中铜铃轻晃,却无半点声响传出。
可周怀安的脑中,却炸开了雷!
“我姓张,被割舌填铃,魂困铜柱三年……”
“我姓赵,活埋为柱基,妻儿不知我死……”
“我姓李,女儿被卖入乐坊,因我‘失音’——”
无数声音,自虚空中咆哮而至,如万针穿颅!
那些本该沉默的亡魂,竟借着灵犀幻音诀的残波,在老兵们的“容器”中复苏,化作音刃,直刺他神魂!
“啊——!”他惨叫一声,滚落驼背,抱头翻滚,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停下!都给我停下!你们听不到!你们本该听不到!”
守卫惊觉,持刀围上,却见他状若疯魔,双眼暴突,口中喃喃:“无音君不会死……无音君永生……它只是换了个耳朵听天下……”
牛俊逸便是在这一刻现身的。
玄袍如墨,步履无声,身后亲卫如影随形。
他俯视着癫狂的周怀安,眸中无怒,唯有彻骨的寒意。
“你设铜阵,炼音控术,屠戮忠良,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无音君’?”他声音极轻,却如刀削冰。
周怀安忽然止住嘶吼,咧嘴一笑,血从嘴角溢出:“你不懂……它不是人……它是天律……是让万民闭嘴的天律!只要声音还在,它就活着……在宫墙,在诏书,在每一个不敢言的唇齿之间……”
牛俊逸不再多言,挥手命人将其锁拿。
帐外,麴云凰倚柱而立,苍白的面容映着残雾,眼中却燃着幽火。
她听着周怀安的呓语,指尖轻抚袖中铜铃,忽而启唇:“你说……我们一直以为‘无音君’是人,可若它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制度,一种规则呢?”
风忽止。
帐内灯火微晃。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破雾而至,京中急报飞传——
都察院重审“先帝退位案”,于旧档尘匣中发现一份未盖印的《静默诏》草稿,笔迹竟与当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