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西市已死。
麴云凰背着韩烈,脚步轻如落叶,踏在青石板上竟无半点声响。
牛俊逸走在他二人身侧,手中玉珏残片贴着掌心,寒意渗骨。
三人刚从皇陵脱身,本以为逃出生天,却迎面撞上这座活死之城——整座京城,仿佛被抽去了声音的魂魄。
街巷空荡,炊烟寥寥。
本该喧闹的早市,此刻静得连蝉鸣都听不见。
小贩蹲在摊前,手中铜铃轻晃,一震一颤,却不敢开口叫卖;孩童追逐嬉戏,张着嘴大笑,却没有一丝声浪溢出;一对老夫妻相对而坐,手比口型,眼神里满是惊惧。
“不对劲。”牛俊逸低语,目光如鹰扫过街角,“这不是安静,是恐惧。”
麴云凰不答,只将韩烈轻轻放下,扶他在墙角倚稳。
她蹲下身,指尖探向路边一洼积水。
水波微漾,竟呈完美同心圆,一圈套一圈,细密而规律,绝非风动所致。
她瞳孔一缩。
“整座城……在共振。”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我们站在一口巨钟的腹中,每一寸空气都在替他‘听’。”
牛俊逸脸色骤沉。
他懂音律,更懂阵法。
若全城百姓耳道皆被金丝蛊虫侵蚀,彼此相连,形成共听之网,那礼部尚书的残魂便无需现身——万千耳朵,皆是他耳;万千喉舌,皆可为他传音。
“听见就死。”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灰白头发挽成髻,耳垂泛青如铜锈。
她颤抖着指向官衙方向,又用枯瘦的手在空中划出四个字:听见……就死。
牛俊逸心头一震。
他认得这手势——是北境流民中流传的哑语,二十年前那场冤案后,许多军眷为避追查,被迫装聋作哑,以手代口。
他正欲追问,老妪却猛地惊退,转身逃入窄巷,背影仓皇如鬼魅。
“她在怕什么?”韩烈虚弱开口,额角冷汗涔涔,“怕的不是声音……是‘听’。”
牛俊逸猛然醒悟:“尚书残魂已化‘共听之体’,寄于所有被音阵侵染之人耳中。只要有人接收到特定频率——比如‘静’字的音波——他就能借耳为窗,窥视外界,甚至操控心神。”
“所以他不需要说话。”麴云凰缓缓起身,眼中寒光凛冽,“他只需要‘听’。全城百姓,都是他的耳朵。”
死寂再度笼罩。
片刻后,麴云凰走向街心一口古井,将肩上残琴轻放于井沿。
灵犀琴通灵性,琴身微颤,似有悲鸣欲出,却被她一手按住。
她闭目,指腹轻压琴弦,不弹不奏,仅以内力催动“哑震”——一种无声的内劲波动,专破音障。
井水微漾,涟漪扩散。
刹那间,她的识海如镜开光,浮现出断续画面:无数耳道深处,金丝游走,如蛛网缠绕听骨,细细密密,彼此勾连,最终汇聚于一处幽深地底——礼部大堂之下,有一座隐秘地宫,中央悬着一枚裂钟,钟内盘踞一团黑雾,正随呼吸般起伏,吞吐着无形声波。
“他在那里。”她睁眼,声音冷如霜刃,“用活人当耳膜,用京城当共鸣箱。他不是想翻案,也不是要复仇……他是想永生不灭,做这天下唯一的‘听者’。”
牛俊逸眸光一凝:“要破局,必须切断连接。可一旦发动音攻,必触发群控,全城百姓都会成为他的傀儡,围杀我等。”
“那就……不让他听见。”麴云凰转身,目光如炬,“我们不发声,也不静默。我们要造一场‘声音的盲区’——用最响的鼓,打出最‘哑’的节奏。”
她抬头望向城南方向。
“韩烈,你能走吗?”
韩烈咬牙撑起身子:“只要没聋,就能战。”
“好。”她抽出匕首,在掌心一划,鲜血滴落,混入随身朱砂,“你去鼓坊,盗三十六面‘震聋鼓’。此鼓专为聋者感知节奏而制,鼓面厚实,声波低沉,可干扰高频音控。我会以血绘‘断音符’,封其表而不损其震。”
“然后呢?”牛俊逸问。
“藏于运菜车中,分批运至礼部衙门周边七处水井旁。”她一字一顿,“七井为眼,三十六鼓为阵。我们要让这座城,在某一瞬——彻底‘失听’。”
牛俊逸凝视她侧脸,忽而轻笑:“你不是在破阵……你是在给整座京城,做一场无声的手术。”
“错了。”麴云凰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我不是要做手术。我是要——让这满城耳朵,听见一个哑巴的心跳。”子时三刻,月隐云深。
三十六面震聋鼓在七口水井旁同时擂响,鼓声并非齐鸣,而是错落无致、节奏颠倒,如乱雨砸瓦、铁马踏冰。
每一声鼓点都带着低频震颤,穿透青石地脉,直入地底。
这并非乐章,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声涡”——以混乱对抗共振,以杂音撕裂共听。
刹那间,整座京城如遭雷击。
街巷中,百姓耳膜剧痛,嗡鸣如潮水灌脑,纷纷抱头蹲地,指缝渗血。
那些耳垂泛青如锈者更是凄厉惨叫,鼻孔、耳道喷出细密金丝,寸寸断裂,如虫尸般蜷缩坠地。
有人癫狂抓挠双耳,有人跪地叩首,口中喃喃:“别听……别听……可我不敢不听……”
牛俊逸立于钟楼暗影,玄袍猎猎,手中铜哨轻抵唇边。
他吹的不是完整音阶,而是半音——介于“静”与“动”之间,游走于控制频率边缘的禁忌之音。
那哨声微弱几不可闻,却如针引线,精准牵引三十六鼓的余震,在空中交织成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声波纹,如刀锋般直刺礼部大堂地底。
地宫深处,裂钟猛然震颤。
黑雾翻腾,发出非人嘶吼,似千百人同时哀嚎,又似一人被万针穿脑。
那声音不传于外,却让方圆十丈的井水瞬间沸腾,石壁龟裂。
残魂在共鸣中扭曲,仿佛有无数耳朵在同一瞬被剜去,有亿万声线被硬生生扯断。
鼓声止息。
死寂再度降临,比之前更沉、更冷。
仿佛整座城都在喘息之后陷入濒死的虚脱。
就在这时——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蜷缩在母亲怀里,无意识地哼起一首童谣。
调子稚嫩,断断续续,却在某一瞬,与那日悬于宫门的“静”字牌所散发的控心频率完全吻合。
四周百姓,无论老幼,无论是否耳垂泛青,竟在同一刹那齐齐转头!
目光如钉,死死钉在那孩子脸上。
空洞、冰冷、毫无情感,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警觉。
他们的耳朵微微抽动,像是在捕捉那音律的余韵,又像是在等待某种指令。
牛俊逸瞳孔骤缩,闪电般扑上前,一手捂住孩童之口,另一手将人揽入怀中。
冷汗顺着他额角滑落,滴在青砖上,发出轻微“啪”声——这声音本该微不可闻,此刻却像惊雷炸响。
“糟了……”他声音低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他们不是被控制……是自愿当耳朵!”
麴云凰站在巷口,指尖仍残留着血绘符咒的腥气。
她望着那一双双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望着那些因恐惧而扭曲却仍不肯闭上的耳朵,心口如压巨石。
她忽然明白了。
礼部尚书的残魂之所以不灭,不只是靠金丝蛊虫,更是靠人心的沉默。
恐惧已成了信仰,静默即是活命的献祭。
他们不再抗拒被听,反而争做那“可听之人”——因为听见,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因为听话,才能苟延残喘。
这才是最可怕的阴谋——他没有奴役他们的身体,他驯化了他们的灵魂。
“有人在用恐惧喂养它……”她低声开口,目光穿透重重屋檐,直指皇城深处,“而最可怕的,是人们开始相信——沉默才是活命的代价。”
风掠过空巷,卷起一片枯叶。
忽然,远处一辆运菜车下,一道身影缓缓站起。
是韩烈。
他耳道仍缠着布条,渗着暗红血迹,可脊背挺得笔直,如断枪重立。
他望着麴云凰的背影,嘴唇微动,仿佛在咀嚼某个久违的字眼。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
那里,有一声心跳,微弱却清晰——不是听来的,是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