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色沉沉,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大理寺门前两盏朱纱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晕映得青石板路忽明忽暗,宛如流淌的水纹。
许延年踏出衙门,官服上的鹘衔瑞草纹在灯下若隐若现,袖口还沾染着今日批阅案牍的松烟墨香。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玉簪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身后许义提着羊角灯笼亦步亦趋,主仆二人的皂靴踏在坊道石板上,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激起清脆回响。
\"咚——咚!\"更夫的梆子声自前方传来,在夜色中荡开一圈圈涟漪。许延年忽然驻足,腰间银鱼袋随之轻晃。他眯起凤眼望向声源处:\"这梆子声比平日急促三分,不是老张的手法。\"
许义踮脚张望,只见一个陌生更夫佝偻着背从暗处走来。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黧黑的脸上沟壑纵横,见着官服上金线绣纹,立刻缩着脖子退到坊墙阴影里。
许义上前两步,灯笼的光晕映出更夫粗糙如树皮的手掌:\"这位兄台,安业坊夜巡向由张更夫负责,今日怎换了人?\"
新更夫慌忙叉手行礼,声音沙哑似磨砂:\"回禀官爷,老张自打冯家走水那夜就告了假,坊正命小的暂代。\"说话时眼神飘忽,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腰间麻绳。
许延年广袖下的手指骤然收紧,玉佩禁步发出清脆碰撞声:\"冯家大火那夜?\"
\"正是,\"更夫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那夜他回来时面如金纸,说是受了惊风,这些日一直在家发高热。\"说着不自觉地搓了搓手臂,仿佛夜风里藏着什么可怖之物。
许延年与许义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便往安业坊方向疾行。夜风渐起,吹得道旁槐树簌簌作响,暗影在地上扭曲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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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业坊西南角一处低矮的夯土民宅前,许义叩响斑驳的榆木门板。等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门缝里露出一张蜡黄如纸的脸,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在看见鱼袋时猛地收缩,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大理寺少卿许延年。\"他亮出鎏金腰牌,声音如冰泉击石,\"张更夫何在?\"
老妇人枯瘦的手一抖,木门吱呀洞开,她佝偻着腰连连作揖:\"官爷明鉴,我家老头子病得厉害,已经三日不进粟米了...\"
屋内弥漫着艾草与苦参的苦涩气息,一盏陶制油灯在方桌上摇曳,将土炕上蜷缩的身影照得影影绰绰。
张更夫面色潮红如染朱砂,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葛布被角,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许延年俯身探他额头,官袖扫过炕沿积灰,触手滚烫似炭火。
\"许义,速去安仁坊请陆先生。\"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
许义领命疾奔而去。许延年转向老妇人,声音放柔了几分:\"老人家,张更夫病前可有什么异状?\"
老妇人用袖口抹泪,哽咽道:\"就是冯家着火那晚...他戌时回来时浑身湿透,连幞头都丢了,说是跌进了漕渠...\"说着剧烈咳嗽起来,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许延年目光如电扫过屋内,在墙角发现一双沾满淤泥的麻履,鞋底还粘着几根枯萎的荇菜。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清脆的銮铃声。陆昭阳一袭月白襦裙踏夜而来,腰间上悬着的药囊随步伐轻晃,臂间还挽着素纱披帛。
她向许延年微微颔首,几缕散落的青丝被夜风吹拂在瓷白的脸颊旁。来不及寒暄,已跪坐炕前,三指轻搭在张更夫腕间。
\"寒邪入肺,兼有惊悸之症。\"她轻声说道,随即从药囊中取出几片黄精递给老妇人,\"三碗水煎成一碗,加蜜半匙。\"
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去生火煎药。陆昭阳又取出三寸银针,在张更夫颈后天容穴轻刺。烛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鼻梁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许延年立在灯影交界处,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有劳昭阳。\"
陆昭阳轻轻摇头,继续在百会穴施针。一缕青丝垂落额前也浑然不觉,衬得那凝神静气的模样愈发如姑射仙人。许延年望着她映在土墙上的剪影,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药煎好后,老妇人颤巍巍扶起张更夫。褐色的药汁顺着老人干裂的嘴角流下,陆昭阳取出素绢帕子轻轻拭去,帕角绣着的忍冬纹已被药汁染黄。
又过了半刻钟,张更夫眼皮剧烈颤动,终于睁开浑浊的双眼。待看清许延年的官服,他突然激动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抓住被褥:\"大...大人...\"
许延年俯身凑近,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饰碰在炕沿:\"冯家大火那夜,你看见了什么?\"
张更夫瞳孔骤缩如针尖,喉结上下滚动:\"鬼...鬼祟的人...往冯家后院搬陶坛...\"他声音嘶哑如裂帛,\"三个...有个缺了门牙的...还有个脸上带刀疤的...\"
许延年眸光一沉,指节在炕沿敲出沉闷声响:\"后来如何?\"
\"小的本想鸣锣...他们听见动静...\"张更夫突然浑身颤抖如筛糠,仿佛又回到那个恐怖之夜,\"追着小的到漕渠边...我跳进水里...他们在岸上守了半个时辰...\"说着抓住许延年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织锦,\"大人!他们往坛子里倒黑油!那味道...那味道像石脂水!\"
陆昭阳又取出一粒安神丸让他服下。张更夫渐渐平静,沉沉睡去,鼾声如扯破的风箱。
许延年转向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一贯开元通宝:\"这些钱给张更夫抓药。\"顿了顿又问,\"他可曾提过那几人的衣着打扮?\"
老妇人摇头,眼泪扑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裙上:\"他回来后就高热谵语,只反反复复念叨'别杀我'...\"
离开张家时,北斗七星已斜挂西天。陆昭阳翻身上马,月白裙裾在夜风中如流云舒卷。许延年站在马前,轻声道:\"宵禁将至,我持鱼符送你回去。\"
陆昭阳微微摇头,清冷的眸子映着星河:\"案情紧急,你先去查证。\"她从药囊取出一只青瓷瓶,\"这是新配的,不要再熬夜看案卷。\"
许延年接过尚带体温的瓷瓶,目送她的白马转过坊角,才转身对许义道:\"去查冯健仁的亲属,特别留意...\"夜风将后半句话吹散在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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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许义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抱着一卷泛黄的卷宗匆匆踏入大理寺。\"大人,\"他声音沙哑,眼下浮着疲惫的阴影,\"查清了,冯健仁确有个兄长叫冯健男,还有个姐姐冯健藿。\"他展开卷宗时,手指微微发抖,\"这二人都在西市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许延年修长的手指翻开卷宗,纸页发出轻微的沙响。卷宗上记载着冯健男因贩卖私盐被杖责过,冯健藿则开着一家暗赌坊。当看到最后附着的画像时,他眼神骤然锐利——画中的冯健男缺了颗门牙,冯健藿右颊横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去西市。\"许延年合上卷宗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起身时官袍翻卷如乌云,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蛇。
西市人声鼎沸,胡商的香料摊飘来阵阵浓郁的异香,与街边蒸腾的羊肉腥气混作一团。许义引路来到一家挂着\"冯记南北货\"的杂货铺前。铺面昏暗如洞穴,货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闪着光。一个中年男子正佝偻着背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懒洋洋道:\"客官随便看...\"
待看清许延年的官服,冯健男的笑容瞬间凝固,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算盘珠子哗啦散落一地,有几颗滚到了许延年乌黑的官靴边。他慌忙绕出柜台,腰弯得像煮熟的虾米,声音发颤:\"大、大人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许延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目光如刀刮过对方油腻的鬓角、发颤的手指:\"冯健男?\"
那人眼神闪烁,额角渗出细汗:\"正...正是小人。大人有何贵干?\"
许延年不答,锐利的目光扫过店内。货架后一道褪色的蓝布帘微微晃动,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骰子滚动和压低的惊呼。许义会意,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布帘,露出里面几张凌乱的赌桌和四散奔逃的赌客,铜钱洒了一地。
冯健男扑通跪下,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他磕头时,后颈凸出的骨节在皮下清晰可见。
\"本官今日不为赌坊而来。\"许延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棱,\"冯家大火那夜,你在何处?\"
冯健男面色骤变,嘴唇哆嗦着:\"小...小的在家睡觉...\"他下意识揪住衣角,指节发白。
\"是吗?\"许延年从袖中取出一块靛蓝色布料,布料边缘还带着焦痕,\"这是在冯家后院发现的。\"他一步步逼近,直到能看清对方瞳孔中放大的恐惧,\"与你身上这件衣裳,是同一匹布。\"
冯健男额头渗出冷汗,顺着太阳穴滑到颤抖的腮边:\"大人明鉴!那...那夜小的是去过弟弟家,但只是去送些土产...\"他的目光不断瞟向门口,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送什么土产需要半夜三更?\"许延年声音骤然降至冰点,惊得旁边货架上一只老鼠吱溜逃窜,\"还要带着你姐姐一起?\"
冯健男浑身发抖如筛糠,突然发疯般磕头,前额撞击青砖发出咚咚闷响:\"大人饶命!是健仁让我们去的!他说...说要搬些东西...\"
许延年眸光一厉,官袍无风自动:\"搬什么?\"
\"就...就是些酒坛子...\"冯健男眼神飘忽如游魂,\"他说要宴客...\"话音未落,他剧烈干呕起来,吐出一滩酸臭的胃液。
许延年不再多言,对许义一摆手:\"带走。\"又转向门外差役,声音如铁,\"再去赌坊拿冯健藿。\"
离开杂货铺时,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许延年眯起眼,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远处一个卖胡饼的摊贩正扯着嗓子吆喝,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踢起一阵尘土。这太平盛世下,究竟藏着多少腌臜?
回到大理寺,冯健藿已被押到。这妇人虽被差役按着肩膀,仍梗着脖子,刀疤在怒容下显得愈发狰狞。见许延年进来,她尖声叫道:\"官府就能随便拿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许延年端坐案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冯健藿,冯家大火那夜,你与冯健男做了什么?\"
冯健藿眼中凶光一闪,随即冷笑:\"去给我弟弟送酒,犯哪条法了?\"她说话时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喷出阵阵腐臭的酒气。
\"送酒需要反锁房门?\"许延年拍案而起,惊堂木震得案上笔架乱颤,一只狼毫笔滚落在地,\"需要将五具尸体锁在屋里焚尸?\"
冯健藿被这气势所慑,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但她很快又挺起胸膛,刀疤涨得通红:\"大人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有证据吗?\"
许延年不答,转向许义时,窗外一缕阳光照在他紧抿的唇线上,映出几分肃杀的冷意:\"去请张更夫来认人。\"说罢一挥衣袖,\"押下去,分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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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刑房内阴冷潮湿,冯健藿被铁链锁在木椅上,额角渗出冷汗。许延年端坐案前,指尖轻叩檀木桌面,每一声轻响都让冯健藿松弛的面皮一颤。
\"冯健藿,\"许延年声音平静,\"你弟弟许诺分你多少产业?\"
冯健藿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大...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她粗糙的手指不停绞着衣角,将衣袖揉出一片皱褶。
听不懂?\"许延年从案几上拿起一份供词,纸页摩擦声在寂静的刑房里格外刺耳,\"你兄长冯健男已经招了,那夜你们搬进冯家的酒坛里,装的是火油。\"
冯健藿面色刷地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那...那是健仁的主意...\"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喷出的唾沫星子沾湿了前襟。
许延年眸光如刃,声音却轻得像羽毛飘落:\"详细说来。\"
冯健藿浑身发抖,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段嘶哑的声音:\"沈氏发现健仁在外养了萧珊,还有两个孩子...闹着要和离...\"她眼神飘忽地望向墙角的老鼠洞,\"健仁跪着求她,说会给萧珊一笔钱断绝关系...\"
窗外一阵阴风吹过,卷起案上几张供纸。许延年伸手按住,冷声道:\"然后呢?\"
\"沈氏信了...\"冯健藿突然发出一声夜枭般的狞笑,刀疤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那蠢妇!健仁转头就去找萧珊商量对策,说要...\"她声音骤然压低,像毒蛇吐信,\"要永绝后患。\"
许延年眸光一沉,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所以冯健仁假称去苏州进货,实则一直藏在萧珊处?\"
冯健藿点头,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脸上:\"他让我们提前两日把冯家下人遣散,只留个老嬷嬷...那老嬷嬷也是萧珊的人,在饭食里下了药...\"她说到此处突然打了个寒颤,铁链随之哗啦作响。
隔壁刑房突然传来冯健男撕心裂肺的哭嚎,像被宰杀的猪猡:\"大人饶命啊!都是健仁逼我们的!\"接着是板子着肉的闷响。
许延年不为所动,继续问道:\"案发当晚,你们如何动手的?\"
\"老嬷嬷在饭食里下了蒙汗药...\"冯健藿眼神开始涣散,\"谁知沈氏用得少,还没昏死...健仁就用毒针扎了她...\"她举起右手,腕间一道结痂的抓痕狰狞可怖,\"那贱人临死前还抓伤了我!\"
许延年盯着那道伤痕,声音寒如冰刃:\"四个孩子呢?\"
冯健藿表情一僵,眼珠子慌乱地转动:\"萧...萧珊亲手捂死的...\"她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她说...说要斩草除根...\"
\"钱莫娘参与了多少?\"许延年突然逼近,官袍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她和嬷嬷负责把风...放火...\"冯健藿扑到案前,铁链哗啦作响,腐朽的木头气味混着她身上的汗臭扑面而来,\"大人!民妇只是帮忙搬火油,真正动手的是健仁和萧珊啊!\"她嘶吼时露出的牙龈上沾着血丝。
许延年起身,烛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笼罩着蜷缩在地上的冯健藿。他转身时官袍翻卷如乌云,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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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坊一处精致宅院外,许延年带着十余名衙役悄然包围。院内隐约传来女子娇笑声,夹杂着男子低语。许义轻手轻脚贴近窗棂,转身回头,对许延年比了个手势。
\"这两日还是要继续在外面装得悲伤些...\"窗内传来女子带着笑意的低语,像毒蛇吐信般丝丝入耳,\"坊间那些蠢货,可都信了你日日以泪洗面呢。\"
许延年眼底寒芒骤现,抬脚踹向朱漆大门。门栓断裂的脆响惊飞檐上宿鸟。
\"砰!\"
门板轰然倒地,惊起一室烛火摇曳。只见冯健仁半敞着锦袍,正将个杏眼桃腮的年轻女子搂在怀中喂酒。那女子云鬓斜坠,胭脂晕染的唇角还沾着酒渍,杏色罗衫已褪至肩头。见官差破门而入,冯健仁手中白玉杯\"当啷\"坠地,面色由酡红瞬间转为惨白:\"许...许大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女子臂膀,惹得对方痛呼出声。
许延年冷冽的目光扫过满桌的鲍参翅肚——那碟胭脂鹅脯正是醉仙楼的招牌,最后钉在冯健仁油光满面的脸上:\"冯掌柜不是在为妻儿守丧么?\"声音如冰刀刮过青石。
冯健仁喉结剧烈滚动,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草民...草民实在悲痛难抑,借酒消愁...\"说着竟真挤出两滴浊泪,偏生嘴角还沾着女子口脂。
\"借酒消愁?\"许延年冷笑一声,暴喝:\"萧珊!\"那女子如遭雷击,手中罗帕飘然落地,露出角上绣着的\"珊\"字。她浑身发抖地往冯健仁身后缩,发间金步摇撞得叮当乱响。
冯健仁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正要开口,许延年已甩出一叠供词:\"冯健藿和冯健男连画押的指印都按了三遍,你还要演到几时?\"
这句话似千斤重锤砸下,冯健仁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地。他忽然扯散发冠捶胸痛哭:\"大人明鉴啊!虎毒尚不食子,我怎会...\"哭嚎声戛然而止——他瞥见许义手中晃动的铁链,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院外围观的百姓已挤得水泄不通。卖炊饼的王婆踮脚张望:\"怪道冯掌柜这些日哭灵时,总用袖子挡着脸...\"她的话引得人群一阵骚动。
\"拿下。\"许延年袍袖一振,衙役们如狼似虎扑上。冯健仁突然暴起,将萧珊推向官差,自己却往内室窜去。许义早有防备,一个扫堂腿将他绊得五体投地。
\"冤枉啊!\"冯健仁挣扎间玉带崩断,发髻散乱如疯癫:\"那夜我在苏州谈生意!\"他嘶吼时脖颈青筋暴起。
许延年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驿站文书,雪白纸页在暮色中刺目:\"沿途十二处驿站,无人见过冯掌柜的马车。\"又抖开一封信笺:\"这封'苏州家书',墨迹未干就送到了沈氏手中——送信的人还在大理寺候着呢。
冯健仁闻言顿时瘫软如泥,官靴碾过他颤抖的手指。萧珊尖叫着扑向窗口,却被许义反剪双手按在案几上,打翻的葡萄酒染红了她半边脸颊。
\"冯健仁,\"许延年俯身捏住他下巴,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白日披麻戴孝哭灵堂,夜里红绡帐暖度春宵,这变脸的功夫,连蜀中戏班子都自愧不如啊!\"
围观人群炸开了锅。卖胡饼的赵老汉气得胡须直颤:\"前日还见他跪在灵前哭晕过去,原来都是戏!\"他抄起担子上的擀面杖就要冲进来,被衙役急忙拦住。
\"畜生!\"抱着孩子的孙娘子狠狠啐了一口,\"那四个娃娃最大的才到我肩这么高!\"她比划的手势让周围妇人纷纷抹泪。
当冯健仁被拖过青石巷时,他突然癫狂大笑:\"沈晚棠那个贱妇!要不是她发现...\"话音未落,臭鸡蛋烂菜叶如雨点般砸来。一枚鸡蛋正中他眉心,粘稠的蛋液糊住了他怨毒的眼睛。
许延年冷眼望着这场闹剧,转身时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许义,去把萧珊养在外宅的那对龙凤胎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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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正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映着森冷寒光。冯健仁和萧珊被按跪在青砖地上,镣铐碰撞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赵主簿。
萧珊的一双儿女被衙役牵来,五岁的孩童穿着锦缎衣裳,胸前露出绣着\"仁珊永结\"的红色肚兜。他们吓得抱住衙役的腿哇哇大哭,女童腕上的银铃铛响得人心烦意乱。
钱莫娘被押上来时,突然挣脱衙役扑向冯健仁:\"你说过会让我儿继承沈家产业的!\"她十指如钩,在冯健仁脸上抓出数道血痕。冯健仁暴怒抬脚,绣着金线的靴子狠狠踹在她心窝:\"蠢货!要不是你露了破绽...\"
许延年一拍惊堂木,声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肃静!\"他展开卷宗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上格外清晰:\"冯健仁,你为谋沈氏家产,与外室萧珊合谋,指使钱莫娘等人杀害发妻沈晚棠及四名子女...\"念到\"子女\"二字时,他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个漆黑的墨点。
冯健仁昂首冷笑,嘴角扯出个狰狞的笑:\"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他嘶吼时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惊堂木上。
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青衫书生将折扇砸向栅栏:\"禽兽!那日我还见他在灵堂亲手给孩子们整理寿衣!\"话音未落,几个菜贩已经捡起石子往堂内扔。
许延年起身时,烛火将他身影拉得修长如利剑:\"冯健仁凌迟处死,萧珊等绞立决。\"判决声里,萧珊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竟生生晕死在幼子面前。
当衙役拖着瘫软的冯健仁经过时,许延年突然倾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藏在杭州别院的账本,今早已呈送刑部。\"冯健仁闻言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条被钉住七寸的毒蛇。
人群散去时,夕阳将大理寺的牌匾染成血色。卖艾馍的老汉佝偻着背喃喃自语:\"那日下葬,他扑在小棺材上哭得拉都拉不开...\"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吐出满腔的愤懑。
许延年站在廊下阴影处,春风拂过他腰间玉带,却吹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许义捧着官帽悄声上前:\"大人,沈家堂兄已从杭州赶来,正在偏厅等您。\"他缓了缓又道:“周寺正刚才来问那两个孩子如何处置……”
\"告诉他们...\"许延年摩挲着腰间玉佩,忽然顿住。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恍若稚子笑声。他最终只是整了整被风拂乱的官袍,朝偏厅走去,每一步都踏碎满地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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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偏厅内,沈朝阳一袭素袍,面容憔悴。他约莫三十出头,眉宇间与沈晚棠有几分相似,此刻正紧握双拳,指节发白。
许延年推门而入,拱手道:\"沈参军。\"
沈朝阳起身还礼,声音沙哑:\"许大人。\"他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叔父 与婶母听闻噩耗,已病倒在床...下官代他们来送晚棠最后一程。\"
许延年示意他坐下:\"沈参军节哀。\"
\"多谢大人查明真相。\"沈朝阳深吸一口气,\"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亲眼看着那几个畜生伏法?\"
许延年点头:\"明日午时,西市问斩。\"
沈朝阳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晚棠从小聪慧,十五岁就能帮着打理家中生意...若不是嫁了这豺狼...\"他说不下去了,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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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市刑场。
天光如洗,几缕纤云若隐若现地浮在湛蓝天际。刑场四周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推搡着、叫嚷着,像一锅煮沸的浊水。
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指节捏得发白,有人摇头叹息,眼角泛红,更有几个壮汉双目赤红,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若不是衙役拦着,怕是要冲上刑台生啖其肉。
烈日灼人,青石板地面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冯健仁等人被铁链锁着拖上刑台,镣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面色灰败如死人,嘴唇不住颤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脏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杀了他!\"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人群中扑出,十指如钩向前抓挠,被衙役架住后仍嘶声哭喊:\"为沈娘子报仇啊!为那苦命的妹子...\"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瘫软在地,指甲却深深抠进了掌心的血肉。
\"畜生!\"一个驼背老汉颤巍巍举起枯枝般的手臂,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虎毒尚不食子,你连亲生骨肉都...\"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手中烂菜叶却精准地砸在冯健仁眉心。
秽物顺着冯健仁的鼻梁滑下,他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突然在人群中定住——沈朝阳正静静立于前排,素色麻衣被风轻轻拂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恨意,也有深不见底的悲怆。
\"沈朝阳!\"冯健仁挣动锁链,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你...\"他咧开的嘴角淌下涎水,黄褐色的眼珠凸出眼眶。
沈朝阳缓缓摇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亡魂:\"晚棠待你一家不薄!\"
冯健仁闻言癫狂大笑,笑声中混着痰音:\"她活该!要不是她非要...\"扭曲的面容上,每道皱纹都浸透着恶毒。
\"午时到——\"监斩官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肌肉虬结的手臂举起鬼头大刀。刀锋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银弧,破空声未落,冯健仁的头颅已滚下刑台,双目圆睁着撞上栅栏。喷涌的鲜血溅在最近的围观者脸上,那人满脸嫌恶的呸了一口,动作粗鲁的擦拭沾上血迹的地方。
萧珊的尖叫声刚起便被绞索勒断,她纤细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歪斜,绣花鞋在空中小幅度地抽搐,像被踩断翅膀的蝴蝶。
\"苍天有眼啊!\"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烂菜叶、臭鸡蛋如暴雨倾泻,将尸首掩埋。有个少年甚至脱下草鞋狠狠掷去,鞋底沾着的马粪糊在了冯健仁怒张的嘴上。
沈朝阳始终静立如松,直到最后一具尸体被拖走,才向许延年深深拜下。他弯曲的脊背微微发颤,声音沙哑:\"多谢大人...。\"
许延年连忙托住他手肘,:\"沈兄节哀,此乃...\"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刑台角落,萧珊的两个孩子蜷缩在血泊里,一个额骨凹陷,另一个胸口插着半截断砖。周围散落的石块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与碎肉。
\"大人,这...\"许义凑近低语,额角渗出冷汗。
许延年目光扫过尚未散尽的人群,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偷偷在衣襟上擦手。他垂下眼帘,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法不责众。一并收殓了吧。\"
回衙途中,街边茶棚里唾沫横飞。
\"那冯健仁养的外室可不止俩个!\"满脸麻子的茶客拍案而起,茶碗震得叮当响,\"西市的绸缎庄王掌柜亲眼看见他...\"
角落里一个老妪啐了一口,黄痰精准落入痰盂:\"呸!沈娘子头七那晚,这杀千刀的还在平康坊喝花酒呢!\"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念珠,骨节泛白。
许延年步履从容地走过喧嚣,却在安仁坊转角处蓦地驻足:\"许义,你先回衙,带人去将那井填了。\"
许义领命,拱手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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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仁坊陆宅,杜安正在门前扫地,见许延年来了,连忙行礼:\"许大人。\"
\"昭阳在吗?\"
\"在药圃。\"杜安指了指后院,\"陆先生这几日研制新药,很是辛苦。\"
许延年穿过回廊,远远看见陆昭阳蹲在药圃中,一袭白衣胜雪,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药苗浇水。
\"昭阳。\"
陆昭阳回头,清冷的眉眼在看到许延年时柔和了几分:\"案子结了?\"
\"结了。\"许延年在她身旁蹲下,伸手拂去她鬓角沾的一片草叶,\"冯健仁伏诛。\"
陆昭阳轻轻点头,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安神丹。你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
许延年接过瓷瓶,:\"昭阳,\"他顿了顿,\"若有一日我...\"
\"没有那一日。\"陆昭阳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你不会是冯健仁。\"
许延年怔了怔,随即失笑:\"我是想说,若有一日我办案太久未归,记得让杜安给我留门。\"
陆昭阳别过脸去,白玉般的耳垂却更红了:\"...知道了。\"
春风拂过,带来一阵药草清香。许延年看着身旁人精致的侧颜,忽然觉得,这世间再复杂的案子,也不过如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相信你们逍遥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