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菱听丐叔提到杨岳、岑福和岑寿,顿时冷了脸。丐叔自知理亏,说道,“菱儿,十三年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违背你的意愿私自做主应下的事,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欺瞒你,枫林坳恐怕已不安全了。”
“师兄这话是何意?”
“倭寇在沿海活动猖獗,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陆绎此番来江南正是调查倭寇的下落和行动意图,那个倭寇头子毛海峰并非好惹之人,不仅武功高,更是阴险狡诈,我猜他不会轻易相信陆绎跌落悬崖死了,如果他派人寻找,枫林坳迟早会被他发现,菱儿,总归是我对你不起。”
林菱沉吟片刻,说道,“那又如何?天下之大,总会有安身之处。”
“菱儿,你不怪我?”
“我倒是想怪你,”林菱嗔道,“都是你惹的祸,当初倭寇抓了你,你就该用毒毒死他们,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也不辱没了你的风骨。”
丐叔面露惭愧之色,嗫嚅了半晌,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知道,你有记挂的事,有记挂的人,你宁可担上骂名,也不肯舍了性命,可是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林菱说到一半,被丐叔打断了,“菱儿,有你这句话,我便心安了,值了!”
林菱轻轻叹了一声。良久后才又说道,“你现在便离开吧。”
“菱儿,你又赶我走?”丐叔有些惊慌,急忙说道,“我不走,我要保护你,万一倭寇真的找到这里,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要守着你。”
“倭寇来之前,总要将他救活吧?我这里常年只吃野菜、野果子和蘑菇,你让他如何恢复?”
丐叔恍然大悟,笑道,“明白了,明白了,我让那几个小子回去多搞些吃的来,我这就去,万一他们摸黑闯进来,反倒坏了事,说不定都成了蛇儿的腹中之物了。”
丐叔离开后,林菱提着灯笼来到陆绎和袁今夏的房间门口,向里张望了下,只看到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陆绎,袁今夏却不见了身影。林菱有些急,暗道,“这里到处是蛇儿,这丫头跑哪去了?”刚要转身去寻找,却听到一个声音钻进了耳朵。
“林大夫,您找我?”
林菱转回身,见袁今夏拎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正疑惑时,袁今夏笑道,“林大夫,太晚了,我便没去打扰您,所以就自做主张烧了一桶水,我想给大人擦擦,他喜欢干净,”见林菱上下打量着自己,便抹了一把汗,又说道,“若是不方便,我这就还回去。”
“姑娘,你权且将这里当成医馆也罢,没什么不方便的,只不过……”林菱扭头看了一眼屋内的陆绎,又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袁今夏,“我看你们的装束,分明是男未婚女未嫁,你因何谎言是夫妻?”
袁今夏略有些尴尬,说道,“林大夫有所不知,大人曾多次救我性命,此番更是为我挡了暗器才中了毒,若不是大人,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你为了报恩宁肯舍了自己的清白?”
“也不能这么说,大人是君子,我也不能做小人,说报恩也好,说我们情到……”袁今夏猛地停了下来,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他虽是大人,可他待我极好,我不觉得自己亏了什么,别人说什么我管不得,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林菱从袁今夏的神情和话语中已隐隐猜测出来,两人感情极深,况且以陆绎的表现,中毒如此之深,已是强弩之末,还拼着性命护着袁今夏,若不是他拼尽全力打掉手铳,恐怕现在两人已是阴阳相隔。这个丫头做事虽然有些鲁莽,可也是情深所至。遂说道,“去吧,”自己则转身离开了。
袁今夏看着林菱离开,才拎了桶进来,湿了面巾,给陆绎轻轻擦拭着脸和手。
“大人,我们一路被倭寇追杀,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卑职知道您喜欢干净,现在您躺着动不得,卑职就斗胆做主了,说好的,可不是卑职占您便宜,”袁今夏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陆绎的外衣和鞋子脱掉,将脸、手,前胸、后背和脚都擦净了。
“大人的身上有这么多伤,以前他是有多拼命?”袁今夏不禁有些心疼起来,尤其看着肩膀上那处新伤,才几日的功夫,肉已腐烂,几近露出骨头。
将水倒了,又清洗干净,袁今夏才重新回到屋内,静静地坐在床边。
林菱端了一个碗来到门口,刚要进屋,听见袁今夏忽然开口说话,“大人,林大夫虽然没有明说,但卑职猜测她应是肯为大人解毒了,我们碰到好人了,之前是我不对,是我鲁莽,不仅说谎话欺骗她,还骂了她,都是我不好,等大人的毒解了,我心甘情愿为林大夫做任何事。”
林菱微微释怀,暗道,“这丫头倒是通情达理,”遂再次想抬脚进屋,却听得袁今夏又说上了。
“我一直不懂大人之前为何坚持要对林大夫说实话,我现在懂了,不是大人不爱惜性命,是大人磊落,随大人下江南这数月,大人的为人处事我已十分清楚,我虽羡慕,也想向大人学来着,可是,若是用丢了大人的性命为代价,我宁肯欺骗。”
林菱听到此时已彻底释怀了。
“大人,我没护好您,反倒让您受了这许多罪,如今岑校尉就要回来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交待?他们怪我不打紧,我都能受着,只要大人解了毒,活过来,又似以前那样生龙活虎的,我怎样都无所谓。”
林菱已然听不下去了,端了碗进来,说道,“姑娘,你想事情未免偏颇了。”
袁今夏听见林菱的声音,立刻站起来打招呼,说道,“林大夫,是不是我打扰到您了?”
“姑娘,你肯为你的心上人做这些,是他的福气,为何还要顾及他人的感受?”
“林大夫,大人他……他只是大人,”袁今夏说到后半句,声音小了很多,双手绞着衣襟。
林菱略为吃惊,随即明白了,暗道,“原来只是互相有意,却并未捅破窗户纸,可这姑娘能做到这个份上,这份情谊属实难得了,”遂说道,“饿了吧?我这里只有野菜,野果子和蘑菇,别无他物,我用蘑菇熬了汤,喝一碗吧。”
袁今夏见那碗汤还冒着热气,当下甚为感激,冲林菱笑道,“林大夫,您真好!”
林菱笑了下,却见袁今夏将碗放在桌上,转身将陆绎扶起,用枕头垫了靠着。才又拿起碗,用勺子盛了些,吹了吹,放下碗,一手扶着陆绎的下颌,一手将勺子递到陆绎嘴边,说道,“大人,喝些热汤吧,听话,张嘴。”
陆绎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袁今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喂进了半勺。
林菱看不下去,冷冷地说道,“够了,他身体强壮,勉强还可以撑到明日,”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袁今夏愣愣地看着林菱的背影,暗道,“林大夫怎么忽冷忽热的?”
丐叔出了枫林,就在湖边寻了一棵高树,一跃而上,倚在一棵粗壮的树枝上,翘着二郎腿,十分悠闲地哼起了小曲。片刻的功夫,便听到了声音。丐叔向下一看,还真有三个人下了船向这边走来,暗道,“菱儿真是料事如神,就是不知道这三个人是倭寇还是丫头说的那三人,我得试试他们。”
三人正是岑福、岑寿和杨岳。他们在龙胆村的后山组织锦衣卫搜山,并未发现陆绎和袁今夏的踪影,便将锦衣卫散了出去打听消息,意外从那个店小二口中得知了发生的一切。杨岳便猜测袁今夏会沿路留下暗记,一路追踪,便寻到了湖边。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索幸有月光映着。岑寿急的跺脚,问道,“杨大哥,可还有办法寻到踪迹?”
杨岳十分为难,摇了摇头,说道,“须等明日了。”
此时,丐叔折了树枝,一扬臂,当作暗器射向三人。
三人警觉,同时拔刀出鞘,喝道,“何人?出来!”
丐叔听得三人说话,应不是倭寇,遂漫不经心地喊道,“杨岳!”
杨岳一愣,问道,“你怎知是我?你到底是何人?快现身。”
丐叔又慢悠悠地叫道,“那两个小子可是岑福和岑寿?”
岑福和岑寿也是大为吃惊,齐声叫道,“何人装神弄鬼?”
“锦衣卫到底是与众不同,无端端给老夫就扣了顶高帽子。”
“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了,”岑寿说罢纵跃起跳,举刀一劈,趁势又用刀背将断了的树枝磕飞出去,直奔丐叔的方向。
丐叔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你小子可不讲理,”忙纵身跃下。
三人定睛看去,见是一老者。岑福打量之后,拦住岑寿,问道,“前辈是何方高人?因何知道我三人姓名?”
“嗯,你小子说话倒还中听,你叫那个……什么?”
“晚辈岑福。”
“是了,丫头简单跟我说了一嘴,你是跟随我乖孙儿时间最久的那个。”
三人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丫头?乖孙儿?您是?”
“我乖孙儿身边怎么有你们这些笨脑笨腮的?这么跟你们说吧,丫头就是袁今夏,乖孙儿是我的乖孙儿,就是你们的陆大人,我是你们大人的堂爷爷。”
三人一听,又惊又喜,可转念便又都镇静了下来,杨岳问道,“如何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嘿,信不信由你,”丐叔暗道,“这几个小子倒是机灵,我出来之前倒是忘了跟丫头要一件物什。”
岑福和岑寿警惕心十分强,已默默移动脚步与杨岳形成三角之势将丐叔围了起来。
“怎么?你们不信老夫?还要动粗不成?”丐叔也懒得与他们三人计较,又说道,“我说一件事,足可证明。”
“你说。”
“我乖孙儿与今夏丫头在龙胆村遭遇倭寇,我乖孙儿为了救丫头身中剧毒,今夏丫头将自己的腰牌给了一个叫蓝青玄的道士,请他捎口信给一个叫杨岳的捕快,之后就带着我乖孙儿一路奔波寻医,如今人已是命在旦夕。”
三人听罢,与蓝青玄所说完全相符,遂信了。岑寿急急地问道,“前辈,我大哥哥如今人在哪里?”
“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丐叔安抚着三人,“我有个小师妹,号称医仙,擅长解毒,她定有办法救我乖孙儿性命。”
三人来不及问丐叔的来历,齐声道,“请前辈带我等去见大人。”
“不成,不成,见是早晚能见到的,但有一急事,你们务必去办。”
“什么事?”
“这片枫林深处,有一隐秘之处,名曰枫林坳,人便在那里,你们大可放心,可此处从未有外人进入,故而常年以野菜、野果子和山上的蘑菇为食,你们可先回去,带足了一应物什再来。”
岑福立刻明白了,说道,“前辈,大人在此,我不放心,备足物什,两人便足矣,”遂冲着岑寿和杨岳说道,“你二人即刻返回,待明日准备妥了,立刻赶回来。”
岑寿说道,“哥,此事你与杨大哥擅长,我随前辈去保护大哥哥。”
岑福想了想,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岑寿年轻,确实想不周全,便说道,“好!”又与丐叔定好了明日见面的时辰,便与杨岳乘船返回去了。
丐叔便带着岑寿回到了枫林坳。在门口看见袁今夏伏在床边睡着了,陆绎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岑寿当即便湿了双眼,喃喃着道,“大哥哥,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