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馆后院的老槐树下,十几个女人围坐成一圈,紧张地盯着林乔手中的粉笔。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她们粗糙的手上和打满补丁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天教大家写自己的名字。\"林乔在小黑板上写下\"女\"字,笔画简单却有力,\"这是'女'字,我们女人的'女'。\"
女人们发出惊叹声,有几个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膝盖上比划起来。她们中有纱厂女工、有帮佣丫鬟、有小贩妻子,都是小翠悄悄联络来的。两周来,这个所谓的\"识字班\"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底层女性。
\"林先生,我...我能试试吗?\"小翠怯生生地举手。自从逃离周家,她虽然不再挨打,但骨子里的怯懦还没完全消退。
林乔微笑着递过粉笔:\"当然可以。\"
小翠接过粉笔,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她在小黑板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歪歪扭扭地写下\"小翠\"两个字。
\"我...我写出来了!\"她转身看着自己的作品,眼泪突然夺眶而出,\"这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女人们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鼓励的掌声。林乔鼻子一酸——她想起了沈默第一次教她写名字的场景。那时的她和小翠一样,不敢相信这几个简单的笔画竟能代表自己。
\"姐妹们,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喂'、'那个谁'。\"林乔环视众人,声音轻柔却坚定,\"你们有名字,有尊严,值得被尊重。\"
识字班结束后,女人们三三两两离开,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只有小翠留了下来,帮林乔收拾小板凳和粉笔。
\"小乔姐...\"四下无人时,小翠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今天纱厂的阿芳告诉我,她们工厂最近来了好多警察,说是查什么'赤色分子'。\"
林乔动作一顿。阿芳是上周加入识字班的细纱女工,她所在的恒丰纱厂正是老周提过的几个重点监控区域之一。
\"她还说什么了?\"
\"说那些警察专门找年轻男工问话,还带走了几个人。\"小翠压低声音,\"阿芳的相好也被带走了,说他藏了违禁书。\"
林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从方志明离开后,上海的地下工作陷入低谷,多个联络点被迫关闭。徐世勋显然加大了镇压力度,但为何突然对纱厂感兴趣?
\"小翠,明天能约阿芳来见我吗?就说...我想请她帮忙认几个字。\"
晚上,林乔在方公馆的书房里仔细研读最近的报纸。周妈端来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桌角。
\"林小姐,今天巡捕房的人来附近查户口了。\"周妈状似随意地说,\"问了不少关于方少爷的事。\"
林乔放下报纸:\"他们起疑了?\"
\"老李应付过去了,说少爷去杭州养病。\"周妈擦了擦并不脏的桌面,\"但我注意到街角新开了个烟摊,那人眼神不正。\"
林乔走到窗边,微微掀起窗帘一角。果然,对面街角有个从未见过的烟摊,摊主正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眼神却不时瞟向方公馆方向。
\"徐世勋的耳目。\"林乔放下窗帘,\"周妈,告诉老李,从明天起进出都走后门。\"
周妈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今天收到的,说是方少爷从杭州寄来的家书。\"
林乔接过信,心跳突然加快。信封上确实是方志明的笔迹,但\"杭州\"显然是个幌子。等周妈退出书房,她立刻拆开信封。
信纸上是些家常问候,询问公馆近况、花园里的玫瑰开了没有。但用沈默教她的方法,在蜡烛上烘烤后,纸面浮现出淡淡的字迹:
\"根据地急需上海方面情报,特别是军阀与外国势力勾结证据。近期有批医疗物资将从吴淞口秘密运入,接头暗号'朝阳'。务必谨慎,徐已派特务渗透各工厂。保重。\"
林乔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那些隐形的字迹在火焰中渐渐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右下角的一滴墨迹——方志明写字时一定很匆忙,这不像他平日一丝不苟的风格。
\"吴淞口...\"林乔喃喃自语。又是吴淞口,半年前她就是在那里险些丧命。如今伤口早已愈合,但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提醒她那场生死较量。
第二天,小翠带着阿芳来到方公馆后门。阿芳是个二十出头的细纱女工,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眼神却格外明亮。
\"林先生,您找我?\"阿芳行了个不标准的礼,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林乔将她引入后院僻静处,直接问道:\"听说你朋友被警察带走了?\"
阿芳脸色一变,警惕地看向小翠。
\"别担心,这里很安全。\"林乔温和地说,\"也许我们能帮他。\"
阿芳犹豫片刻,终于开口:\"他们说他私藏禁书...其实就是本《新青年》。阿强根本不识字,那书是我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厂最近闹罢工,警察三天两头来抓人。\"
\"罢工?为什么?\"
\"工头克扣工钱,还动不动就打人...上个月有个小姑娘被打得流产了...\"阿芳的眼睛里燃起愤怒的火光,\"我们忍不下去了!\"
林乔想起了沈默的面馆,想起了那些低声讨论罢工的工人。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压迫与反抗的戏码在不同地方不断重演。
\"阿芳,如果我告诉你,有办法让罢工取得胜利,你愿意帮忙吗?\"
阿芳瞪大了眼睛:\"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林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报道英国军火走私的报纸:\"认识这几个字吗?'中国人民不可欺'。\"
阿芳摇摇头,羞愧地低下头。
\"从今天起,我不仅教你认字,还教你为什么我们工人总是受苦。\"林乔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愿意学吗?\"
阿芳抬起头,眼中的火光更亮了:\"愿意!\"
就这样,识字班的内容悄然发生了变化。除了基本的读写,林乔开始讲解简单的革命道理,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为什么工人做牛做马却吃不饱,为什么资本家不劳动却能锦衣玉食。
女人们起初只是懵懂地听着,渐渐地,有人开始提问,有人讲述自己的遭遇。一个礼拜后,阿芳带来了罢工的最新消息,另一个女工则透露了她帮佣的那户买办家中的谈话内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林乔看着这些原本畏缩的女人渐渐挺直腰板,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内心涌起一股暖流。沈默当年是否也这样看着她一点点觉醒?
周末,林乔决定亲自去恒丰纱厂附近探查。她换上朴素的蓝布旗袍,将头发挽成普通女工的发髻,带着小翠假装路过。
纱厂门口果然有警察把守,几个便衣在附近转悠。更令林乔惊讶的是,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世勋!他穿着便装,正与纱厂经理交谈,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
林乔立刻转身,拉着小翠拐进一条小巷。
\"那是...警察厅的人?\"小翠声音发抖。
\"特务处处长本人。\"林乔眉头紧锁。徐世勋亲自出马,说明纱厂的事不简单。她想起方志明信中提到的\"医疗物资\",直觉告诉她这两者有关联。
回方公馆的路上,林乔注意到那个烟摊还在,而且摊主似乎对她们特别关注。她故意在小翠耳边说了几句关于\"方少爷下周回上海\"的话,声音刚好能让摊主听到。
\"林小姐,您这是?\"回到公馆,小翠疑惑地问。
\"钓鱼。\"林乔神秘地笑了笑,\"如果徐世勋对方少爷这么感兴趣,我们就给他点饵料。\"
当晚,林乔将收集到的情报用密写墨水写在一本《女儿经》的夹页中,托周妈交给老李传递出去。同时,她开始筹备一个更大胆的计划——渗透即将在法国俱乐部举办的慈善晚宴。
\"这太冒险了!\"周妈听说后连连摇头,\"那里肯定有很多警察厅的眼线!\"
\"正因如此,才更可能获取有价值的情报。\"林乔解释道,\"而且我有正当理由出席——作为方少爷的代表,为'贫困妇女识字教育'募捐。\"
她取出一张烫金请柬,这是前几天收到的。方氏绸缎庄作为赞助商之一,自然在受邀之列。
周妈拗不过她,只好帮忙准备行装。林乔选了一套墨绿色旗袍,既不过分张扬,又不失体面。她在内衬里缝了一个暗袋,用来存放密写钢笔和微型记事本——都是方志明留下的工具。
慈善晚宴当天,林乔乘坐方公馆的汽车来到法国俱乐部。这是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门前停满了各式豪华轿车。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灯火辉煌的大厅。
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林乔优雅地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目光扫过全场,迅速锁定了几个人:恒丰纱厂的经理正与一个法国军官交谈;几个买办模样的人围着一个洋行大班奉承;角落里,徐世勋穿着考究的西装,假装对墙上的油画感兴趣,实则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
林乔决定先避开徐世勋的视线。她走向一群正在讨论\"妇女教育\"的太太小姐,适时地加入谈话。
\"方氏绸缎庄一直关注底层妇女的生存状况。\"她娴熟地运用着上流社会的措辞,\"我们在闸北开办了一个识字班,教女工们基本的读写算...\"
这番说辞很快引起了几位开明太太的兴趣。林乔一边应付着她们的问题,一边竖耳倾听周围的谈话。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飘进耳朵。
\"...吴淞口的检疫手续已经打点好了...明晚午夜...\"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一群商人。
林乔假装整理手套,悄悄靠近。
\"英国人那边没问题吧?\"一个秃顶商人低声问。
\"放心,都打点好了。这批盘尼西林可比军火值钱多了...\"
盘尼西林!林乔心头一震。这就是方志明信中提到\"医疗物资\"!难怪徐世勋亲自出马镇压纱厂罢工——他们要用女工做苦力搬运这批走私药品!
她正想再靠近些,突然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刺在背上。转身一看,徐世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附近,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林乔仿佛看到一条毒蛇竖起了身子。她强迫自己露出礼貌而困惑的微笑,轻轻点头致意。
徐世勋没有回应,只是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在哪里见过她。林乔知道必须立刻离开,但情报太重要了,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打扰了,您是方氏绸缎庄的代表吗?\"一个温和的女声适时插了进来。
林乔转头,看到一位穿着淡紫色旗袍的中年女士。
\"我是玛丽医院的院长夫人。\"女士微笑着说,\"听说您在做妇女识字教育?我们医院有些旧教材可以捐赠...\"
林乔感激地接住这个话头,与院长夫人热络地聊起来。等再回头时,徐世勋已经不见了踪影。
晚宴结束后,林乔婉拒了院长夫人派车相送的好意,坚持自己叫黄包车。她故意绕了几条街,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回到方公馆。
一进门,周妈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林小姐,出事了!识字班被抄了!\"
原来就在林乔参加晚宴时,警察突然闯入识字班的场地——一间废弃的仓库,抓走了几个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女工。幸好小翠当时去送阿芳,躲过一劫。
\"阿芳呢?\"林乔急忙问。
\"在这里。\"小翠从厨房走出来,脸色惨白,\"是徐世勋亲自带人去的...他问那些姐妹是谁组织的识字班...\"
林乔的心沉了下去。虽然女工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只要徐世勋稍加调查,很容易将\"林先生\"与方公馆联系起来。
\"我们必须立刻转移重要文件。\"她快步走向书房,\"周妈,通知老李准备车,天亮前送小翠和阿芳去安全屋。\"
就在林乔匆忙整理文件时,前门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人顿时僵在原地。
\"警察厅查夜!开门!\"
是徐世勋的声音!他来得比预计的还快!
林乔迅速将几份最敏感的文件塞入系统空间,对其余的则浇上准备好的煤油,划燃火柴。火苗腾起的瞬间,周妈已经跑去前门拖延时间。
\"小翠,带阿芳从密道走!\"林乔指向书房后的暗门,\"去找老李,按应急预案行动!\"
\"那你呢?\"小翠急得直掉眼泪。
\"我自有办法。\"林乔推着两人进入密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咬定不认识什么'林先生'!\"
关上密道门,林乔环顾四周。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浓烟开始充斥房间。她最后检查了一遍系统空间中的文件,确保没有遗漏,然后从容地走向前厅。
徐世勋正用枪指着周妈,见她出来,阴鸷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林小姐,或者说...林同志?我们终于正式见面了。\"
林乔平静地看着他:\"徐处长深夜闯入民宅,有何贵干?\"
\"别装了。\"徐世勋冷笑,\"你的识字班女工已经招供了。红党地下情报员林乔,你被捕了。\"
林乔突然笑了:\"徐处长,您看我像在逃跑的样子吗?\"
徐世勋一愣,随即闻到烟味,脸色大变:\"你烧了文件?!\"
\"方公馆不幸失火,幸得徐处长及时相救。\"林乔微笑着说,\"明早的报纸一定会这么写,您觉得呢?\"
徐世勋暴怒地冲上前,却被突然倒塌的横梁阻住去路。火势已经失控,热浪逼人。
\"处长!必须撤了!\"门外的警察大喊。
徐世勋不甘地瞪了林乔一眼,终于转身逃离。林乔则退回书房,从窗户跳入后花园。她早就计划好了逃生路线——沿着花园围墙的藤蔓爬出去,落入隔壁教堂的墓地中。
当消防车的警笛声响彻夜空时,林乔已经换了一身装扮,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她最后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方公馆,心中没有惋惜,只有决然。
那本《女儿经》中的情报已经安全送达;小翠和阿芳应该已经抵达安全屋;而徐世勋除了一个烧毁的建筑,什么也没得到。
林乔摸了摸藏在衣襟下的钢笔——方志明送的那支。吴淞口的医疗物资走私明晚就要进行,她必须赶在那之前将情报传递给组织。
转身融入上海的夜色中,林乔知道,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方公馆庇护的\"林小姐\"了。从今夜起,她将真正走入地下,成为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更多像小翠、阿芳这样的姐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