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
卫太傅被请了进去,宋稚绾后脚才赶到。
实在是身后跟着个苍二,一见她步子急一些,便开口说太子殿下不让跑。
正殿中一切变化都不大,卫太傅也才返乡不过寥寥几月,可如今再回到此处,却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
门外响起几声脚步。
卫太傅一转头,便瞧见门外走近的女子。
瘦了些,但瞧着面色还算红润,也褪去许多孩童般的稚气,更好看了。
也难怪招人惦记。
一手养大的竟都下得去手。
卫太傅心中思绪万千,可瞧见人时,一张老脸还是笑眯眯地皱起:“草民,见过太子妃,不知太子妃可还记得草民这张老脸?”
宋稚绾脸上的笑意因为卫太傅的自称顿了一瞬。
她上前扶了一把,学着太傅的模样皱起脸:“太傅若这般同我说话,我可要不高兴了。”
一句嗔怪撒娇的语气。
霎时把二人的思绪拉回从前授课时那般模样。
但卫太傅和从前光风霁月的模样却不大相同了,许是在乡下随了俗,如今看起来只觉得是个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
师生二人坐下。
宋稚绾亲手替卫太傅倒了茶。
她用的左手,看起来别扭一些,夏日的衣裳料子也单薄,透过层层纱衣,隐隐也能瞧见她右臂处还缠着一圈白色纱布。
卫太傅眼底的心疼溢满,却在宋稚绾抬头时又把神色收敛起来。
宋稚绾不知晓这些,倒完茶便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了。
“我休养的这几日来了许多人,没成想今日来的竟是太傅您老人家,太傅远在千里之外,可是听闻我受伤了便立马动身前来的?”
卫太傅端茶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顺着道:“为师人老了,听见你身受重伤,的确揪心不已,如今亲自来看望过才得以安心。”
茶烟袅袅。
卫太傅看着水中飘零的茶叶,心想着,自己如今已不再教学生了,撒点无关紧要的小慌也无伤大雅。
况且他也没说“是”或“不是”。
算起来,也不是撒谎。
卫太傅是半个多月前便从徽州动身来京的,那时还未有敌寇入侵一事。
之所以来京的目的,是卫太傅听说了皇上给太子赐婚的消息。
赐婚便赐婚吧,可要紧的就在于,赐的竟是太子和宋稚绾的婚。
卫太傅当时只觉得自个儿耳朵聋了。
这怎么可能呢?
太子和郡主一直以兄妹相称,两人循规蹈矩,都是他的学生,甚至太子还亲自托付他,将男女之论教授于郡主,好让郡主明白兄妹之间应如何相处。
这些卫太傅都看在眼里。
分明是清清白白的,怎的他一返乡养老两人就从兄妹变作夫妻了呢?
卫太傅想了许多种可能。
想着这其中大概是陛下属意,让太子将人娶了去。
可转念一想,依太子的性子,若不愿,陛下也是逼迫不得的。
卫太傅想不明白,愁得大半个月都没下地,地里种的菜苗也全都蔫巴了。
没多久,民间又传起了流言,说太子和郡主赐婚一事,是太子亲自去求来的。有人说,太子是为了安大将军夫妇在天之灵的心;有人说,太子和郡主朝夕相处,早就互生情愫了……
卫太傅身为二人的老师,听着民间的各种流言,心中五味杂陈。
学生若做了错事,那便是他这个老师教得不好。
一路上,卫太傅想着从前所见的种种,心中疑惑之事也逐渐明亮。
他教的学生,他最是清楚。
若说狼子野心、蓄谋已久,非他萧琰莫属。
如今卫太傅千里迢迢来了东宫,又坐在这儿,却不见那“狼”来见他,便可知晓一二了。
宋稚绾哪里知晓这许多事,只知晓太傅也是心里记挂她的。
她也不骄矜,将右臂在太傅面前轻晃了晃:“太傅今日见了我定然是可以安心了的,这几日养得好,伤已经不疼了,想来是快好了。”
她这几日用了张院判费尽心思调配的药,伤口已然愈合了许多。
昨日夜里也不犯疼了,就是每每换药时瞧见那一条像蜈蚣一般的伤口,总觉得十分碍眼。
如今伤不疼了。
那便是前些日子疼过了。
太傅到底是年纪大了见不得晚辈吃苦受罪。
沧桑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水光,卫太傅哽着喉头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才堪堪压下劲儿。
“好……不疼了就好。”
卫太傅点着头,想着把如此沉重的话头转开,便随口一问:“只有稚绾一人在宫里吗?可会觉得闲来无趣?”
宋稚绾诚实摇头,嫣然一笑:“不是独自一人,太子哥哥现在日日都陪着我,只是他说政务繁忙,不能来见太傅, 我替太子哥哥向太傅赔罪了。”
“原来如此。”卫太傅心头的情绪瞬间消散。
可真是他的好学生。
他自小便教导他,本以为是他教得最好的学生了,没成想他这学生竟是个做了亏心事不敢来见人的豺狼。
好啊好啊。
卫太傅自知身体年迈,他如今来了一趟京,再回去,不知何时能再来,又或者是再也不能来了。
如此一想。
卫太傅索性“倚老卖老”,耍了回师威:“稚绾啊,为师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不如你去替为师请一请太子殿下这位贵人。”
卫太傅从前便觉得宋稚绾乖巧听话。
如今更是。
这不,宋稚绾一听见他这般说,转头便吩咐紫云去求阙堂将人请来。
……
求阙堂中幽香阵阵。
桌案前的男子捧着手中的奏折,静静听着紫云传来的话。
卫太傅求见,今今的贴身侍女亲自来请,两道令下来,竟都像是不容他违抗一般。
手中的折子认命般扔到桌上。
萧琰起身, 理了理衣袍,抬脚往正殿走去,走近殿门,便听见殿中其乐融融的说笑声。
可当他脚步踏入殿中,说笑声明显小了许多。
萧琰抬眸与卫太傅视线对上,随即微微低头:“太傅远道而来,孤却忙于政务招待不周,还请太傅见谅。”
卫太傅呵呵一笑:“不敢不敢,殿下若脱不开身,也不必非要来见老朽。”
师生俩再次对上目光。
少年心气不肯低头,为尊师长也不肯落了下风。
萧琰:“太傅既托了今今去请孤,孤自然是要来的。”
卫太傅:“殿下和郡主之间的兄妹情意自然深……哦不对,老朽糊涂了,如今是夫妻情深。”
萧琰方才不想来。
就是知晓卫太傅要说这些话。
旁人如何说便罢了,可卫太傅不一样。
卫太傅教他礼义廉耻,授他帝王权衡,见过他最“道貌岸然”的模样,也见过他为了“避嫌”、为了掩饰心中龌龊所求他教授宋稚绾的模样。
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卫太傅最清楚这些事了。
萧琰身为储君尊贵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遮羞布被人扯开的感受。
不好受。
可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