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风垂眸立于殿中,心中却是微微摇头。
言官们怕是想多了。
萧云舒如此反复地催他把报纸推行之策拿出来,就不会轻易地改变。
他和萧云舒认识这么久,不说完全了解他的秉性,但这皇帝的脾气谢清风还是能摸个七七八八的。萧云舒看似从谏如流,实则内心极有主见,尤其是当他认准某件事对巩固皇权、惠及民生有大利时,那份执着是远超常人的。
言官们以为凭借集体跪谏就能让萧云舒退缩的话,恐怕打错了算盘。他们越是团结一致地反对,反而越会激起皇上的逆反心理,让他认为他们是在抱团维护自身的特权。
谢清风甚至能预见到,萧云舒接下来的话绝不会是温和的安抚或者是拖延,而是会以更强势,更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此事拍板定下。
果然。
谢清风这个想法刚落下,萧云舒就开口道,“郑爱卿老成谋国,心系社稷,朕心甚慰。”
他先肯定了郑光中的出发点,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然,朕有一事不明,欲请教诸卿。”
“诸卿口口声声言及朝廷威严与纲常法度,担忧煽动民心。朕且问你们,如今驿报迟缓,政令抵达地方,快则半月,慢则经年。其间经过多少衙门多少胥吏之手?朕的旨意,传到百姓耳中,还剩下几分原意?地方官员是依据朕的旨意行政,还是依据他们自己的理解行政?”
“至于风闻奏事,监察天下之责......朕何时说过要以此物取代都察院?都察院奏报关乎吏治清浊,社稷安危,而这《京报》,朕观谢卿章程,意在刊载已颁之明旨,传递确凿之天象、农时乃至一些于国计民生有益的小技艺。一为肃清吏治之利器,一为开启民智之工具,二者何冲突之有?”萧云舒的目光扫过下方跪倒的众言官。
诸位言官只跪着,但一言不发。
萧云舒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更生气了,他的声音骤然提高,“还是说在诸卿眼中,这天下万民只配浑浑噩噩,不配知晓朝廷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不配学会一些能让日子过得更好的方法?只配听任胥吏盘剥、蒙骗,而朕与朝廷,却要因朝廷威严之故,对此束手无策,甚至......有意维持此等蒙昧?!”
这话一出来,不止是言官,殿内所有的官员全部都齐刷刷地跪伏下去!
“臣等不敢!”
“陛下息怒!”
惶恐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殿中回荡。
萧云舒那句:有意维持此等蒙昧的质问,实在是太重了。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斥责他们这些食君之禄的官员,其心可诛,这罪名谁担得起啊?
谢清风也随着众人跪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几位官员身体微微的颤抖。
萧云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谁要是还敢反驳,估计这大帽子就扣上去了。
谢清风目光低垂,那些言官们虽然面色惨白,但日后真正在袖中攥紧拳头的,估计另有其人咯,不过在报纸还没有完全推行开之前,他们是不会看透报纸真正大杀器作用的。
龙椅上的萧云舒直接下命令道,“谢清风!”
“臣在!”
“朕准你所奏!《京报》试行之事由你全权负责,所需人手、银钱,朕会命户部、礼部协同办理。内容审定由你牵头与通政司和礼部共议,最终报朕知晓。朕给你三个月时间,朕要看到第一份《京报》发行于京城!”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谢清风深深叩首。
萧云舒冷哼一声,不再看那些跪伏在地的言官,拂袖道:“若无其他要事,退朝!”
说罢率先起身,在内侍的高唱声中离开了,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言官。
随着萧云舒的身影消失在殿侧门廊,众臣才缓缓起身,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
今日这大朝会原以为要商议漕运的事,谁曾想,谢祭酒一出手,竟只为一事,就是那什劳子京报。更让他们心头堵得慌的是,皇上那态度,哪里是商议,分明是早已决断,今日不过是借着大朝会,明明白白地告知天下罢了。
什么共议,什么报朕知晓,说到底,就是谢清风牵头,通政司和礼部协办,最终拍板的就是龙椅上那位。
他们这些百官,就是只需领命的看客罢了。
几个须发花白的言官脸色最为难看,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他们本是朝廷风纪之喉舌,如今却被萧云舒一句:有意维持百姓蒙昧,给堵得哑口无言,更是被陛下直接无视了劝谏。
这口气,如何能顺畅?
其他各部官员也是心思各异。
户部、工部等实权衙门的堂官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大多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隐隐有些看言官笑话的意味。
只要不触动他们的利益,皇上想办份报纸,办就是了。
唯有少数几个心思深沉的,暗自揣度着这《京报》背后更深的水。
谢清风整了整官袍,目光在散去的人群中逡巡,然后落在了右都御史郑光中那略显孤直的背影上。
他快走几步,凑上前去,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意,低声道:“郑公......”
郑光中正憋着一肚子火气,脸色铁青。
他听见谢清风的声音,脚下的步伐也不停,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谢大人吗?新任的《京报》主事,不去忙着筹划你那开天辟地的大事,来找老夫这冥顽不灵的老朽作甚?”
这话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个尚未走远的官员纷纷侧目。
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些许等着看热闹的意味。
谢清风被噎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尖,“郑公,陛下决议已下,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事关乎朝局,还需......”
“还需什么?”郑光中猛地停下脚步,“还需老夫这等老朽识趣,莫要挡了你们革故鼎新的康庄大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