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清风走到考棚中央时,负责此处的同考官及一众胥吏皆垂手肃立。
他停下脚步,声音不高,但可以清晰地传遍这偌大的考棚:“明算一科,陛下寄予厚望,旨在选拔通晓实务、能理繁剧之才。今日尔等在此,无需华章锦句,但求推演精准策论务实。望诸位谨记,算学之用,在于丈量田亩,在于清厘税赋,在于畅通漕运,在于稳固工程。笔下所书,当思其用于国计民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本官与诸位同考官,必将以公字为先,以实字为尺,量才取士。望诸位考生,亦能尽展所学,不负寒窗之苦,不负朝廷求贤若渴之心。”
话音甫落,余音尚在梁柱间若有若无地萦绕,贡院深处便传来三声清晰而悠长的钟鸣。
“铛——”
“铛——”
“铛——”
谢清风时间掐得正正好,可以开始发卷了。
考棚内的寂静被翻卷声给打破,与谢清风之前参加的会试不同,明算科还有算盘上下磕碰的声音。
谢清风是第一次监考会试,还真别说,坐在上面的感觉和在下面当考生完全不一样。
当年的他,满心都是笔下有千钧,纸间定乾坤的紧张,只盼着能快点答完卷,不负寒窗苦读。现在他身居高位看着满场伏案的考生,心中更多的是守一方公平,选天下英才的责任,却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无聊。
真的有点无聊。
没有手机,没有小说,没有网络,只有面前的考棚,还有考舍内露出半个身子的考生们。
他坐了不过两个时辰就觉得腰背有些发僵。
按规矩副考官可在考棚间走动巡查,可他想起之前考生们紧张的模样,又打消了念头,自己若是来回走动,影子落在考生的试卷上或是脚步声惊扰了他们的思路,反倒影响发挥。
“罢了,还是乖乖坐着吧。”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谢清风悄悄活动了一下肩膀,尽量不让动作太大,目光却忍不住再次飘向考棚,东侧进士科的考生们仍在埋头书写,墨香混着纸张的气息飘过来,西侧明算科的算盘声虽比之前稀疏,却仍有零星的噼啪声传来,跟在为考场的沉静伴奏似的。
谢清风端坐如钟,心里却实在觉得时间漫长难捱,忽然,他的视线在左前方一个角落里微微一顿。
那个考舍里的年轻考生,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别的考生或眉头紧锁,或紧张验算,笔尖不停,算盘声急。唯独他面前的试卷似乎已然答完,整齐地铺在案上,笔墨和算盘都搁在了一旁。
他并没有像某些提前答完者那样检查或发呆,而是微微侧着头,眼睛偷偷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这个方向。
谢清风觉得有些有趣,这考场上,竟有人跟他一样闲,而且这闲人还在偷偷观察主考官。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不由得多留意了几分。
此刻,考生陈远确实正沉浸在混杂着完成考题的轻松中,这些题目对他而言并不算太难,他做得很快,检查了两遍后,便剩下了大把时间。无所事事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那位端坐于上的谢大人身上。
就是这位谢大人力排众议重启了明算科,给了他这样只擅算学的人一条出路。
也是这位谢大人,在他差点与这场考试失之交臂时,间接帮了他。
陈远想起自己报名时的窘迫。他自幼失怙,连父母具体的名讳都记不清了,户籍上只模糊地写着“陈氏子”。
报名处的胥吏拿着他的户籍,说什么也不肯通融,说名籍不清,不合规矩。他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绝望。幸得一位好心的书吏提点了一句:“谢大人有过交代,选拔实务人才,不必拘泥细枝末节,若有衙门加盖官印的户籍文书为凭,能证其身世清白即可。”
正是这句“不必拘泥细枝末节”,让他找出那页写着陈氏的户籍文书盖上了允许参考的印章。
“谢大人真好。”陈远在心里默默想着,看着那位绯袍官员年轻的侧影,他只觉得那身影异常高大。
会试结束的铜锣声刚落,贡院内外便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东侧明经科的考生们,大多面色苍白步履虚浮,有的甚至要靠人搀扶才能走出考棚,经义策论不仅费脑,更熬心力,不少人走出考场时,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和谢清风当年考明经科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可西侧明算科的考场外,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考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人攥着衣角对着天空狂骂:“那道漕运损耗题根本不是人做的!我算了三遍都对不上数,白白浪费半个时辰!”
有人则垂着头默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筹,显然是考得不尽如人意。还有些年轻考生蹲在墙角,捂着脸呜呜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旁边的同窗劝了半天也没劝住。即便如此,这些考生的精神头却格外足,没有一个需要搀扶的。
总体来看,虽然形态各异,但一个个中气十足,精神头儿旺健得很。
没办法,数学这东西,冰冷无情,会就是会,能写出步骤算出结果。
不会就是不会,连蒙带猜都无处下笔,更不可能像经义策论那般,凭借华丽的辞藻、渊博的引证或是玄之又玄的阐发来蒙混过关,博个文采斐然或略有见地的评语。
对错分明,结果立判,这种残酷的确定性,带给考生的冲击自然是直接而剧烈的。
谢清风站在稍高处,看着自家明算科考生们这百花齐放的退场表现,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有些想笑,又觉得此时笑出来实在有失官体。
他只能轻咳一声,敛去神色。
之前县试府试的题目或许有些简单的,给他们提高一点自信,但会试不同,只选十个人,他要选拔的是真正在数学上有天赋的人,题目必须要能拉开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