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一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女声,像颗小石子儿砸进死水潭,冷不丁响起。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听着就瘆得慌。
定睛一瞧,好家伙!
一匹纸扎的马儿,拖着辆纸糊的轿车,晃晃悠悠就过来了。
赶车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就剩一条胳膊,还耍得挺溜。
车厢帘子一掀没掀,那女声就飘了出来,带着股子凉气儿:
“哎哟喂,几位大人,消消火,消消火!这地界儿可不比阳间,闹腾大了,阎王爷他老人家枕头边上都得听见响儿。”
“蒋大人,还有这两位爷,赏奴家一个薄脸面,暂且歇了雷霆之怒?有甚过不去的坎儿,按咱们这儿的规矩,赌上一局定胜负,岂不美哉?”
李正峰心头一跳,这车!
这独臂老头!
错不了,赶车的是赵生,车里那位,可不就是在东明镇寻赵生时打过交道的“黑白无常”欧阳梦嘛!
嘿,这真是山不转水转,阴曹地府也能碰上老熟人!
雨里头杵着的无常爷(蒋子文)显然也认得这“勾魂使者”,立马接上茬,雨水都浇不冷他那股子硬气:
“欧阳姑娘金口玉言,蒋某岂敢不从?这个面子,给了!”
旁边林胡一听“赌”字,俩眼珠子噌地亮了,搓着手就往前凑:
“赌啥?牌九?骰子?叶子戏……俺老林样样精通!”
“哼!”蒋大人一声冷哼,比那冰碴子还冻人,
“凡夫俗子的玩意儿,也配登大雅之堂?此间所赌,乃是天地大道!懂不懂?”
车里的欧阳梦咯咯一笑,接口道:“正是!好比蒋大人您那手绝活儿《九卦算术》,掐指一算,一个时辰内一场雨能砸下多少雨点子,分毫不差!”
“二位大人可知,这《九卦算术》可是人皇他老人家传下的算学神术,沟通鬼神、预测祸福,全靠它!玄乎着呢!”
旁边阴影里,一个干巴巴、酸溜溜的声音像锈刀子刮锅底:
“啧啧,欧阳,今儿个话忒多。天机泄露得跟不要钱似的,莫不是瞧上这位俊俏小郎君了?”
话音未落,林胡就贼兮兮地捅咕李正峰,压低嗓子:
“李大人,要不要兄弟教你两招勾魂摄魄的本事?保管……”
欧阳梦在车里笑得花枝乱颤:“蒋大人~您可真会说笑!奴家是瞧上一个不假,可不是这位小郎君。”
“小郎君名草有主,奴家眼馋的,是他身边那位……绿油油、光灿灿的昆仑壮士哟!”
林胡:“???” (一脸懵圈,绿光?我?)
李正峰赶紧捅他腰眼子:“傻愣着干啥!快!抛个媚眼儿!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雨幕里,蒋子文的声音冷得能冻住忘川河:“闲话休提!按规矩,赌天地大道……”
“那就赌天地大道!”欧阳梦脆生生截断,
“现在,我这位绿油油的昆仑壮士,还有他家李大人,代表杨德彪,就拿他那神魂当赌注,跟你接着玩这场半道儿熄火的赌局!”
“绝无可能!”
蒋子文断然拒绝,斩钉截铁,“杨德彪撤注在先,按律,阴魂当罚!”
“成啊!”
欧阳梦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幸灾乐祸的俏皮,
“您非要这么硬气,那就动手呗。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声音甜得发腻,
“奴家掏心窝子提醒您一句,这位李千户的本事,可是摸到武王境门槛的硬茬子哦。”
“您要是万一……咳咳,不小心输了……”
她嘻嘻一笑,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那乐子可就大破天喽!到时候,怕是连阎王殿的房梁都禁不住您那顶乌纱帽的分量,可没人敢替您兜着这泼天大祸哟!”
蒋子文沉默了。
雨声淅沥,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半晌,他才幽幽道,带着浓浓的不解:
“欧阳姑娘,你我交情匪浅,你与那玄镜司……八竿子打不着。为何今日偏帮他们,对付于我?”
欧阳梦幽幽一叹,语气竟十二万分诚恳:
“蒋大人!天地良心!我是在帮你!掏心掏肺地说,此刻,我就是在帮你!救你于水火啊!”
蒋子文似乎被这“掏心掏肺”震了一下,语气软了些:
“罢了……念在你我交情,这个面子,我给了。他们可代杨德彪,重启赌局。”
欧阳梦立刻道:“那奴家就做个见证!先说规矩:二位大人可出一道与数字相关的‘天地之问’,由蒋大人施展《九卦算术》推算。”
“若算出答案,蒋大人胜;若算不出,便是二位大人赢!”
林胡一听,大嗓门又嚷嚷开了:“这算哪门子赌?分明是考状元嘛!”
旁边阴影里,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无常嗤笑出声:
“哼!真赌天地大道?你们这俩肉身凡胎,拿什么跟我们耗?”
“我们一局赌局,押的都是阳间人数年阳寿,你们等得起吗?耗得起吗?”
李正峰一挥手,干脆利落:“少废话!一切听欧阳姑娘安排,就赌这个!”
另一个无常在暗处发出“桀桀”怪笑:
“蠢材!蒋子文的《九卦算术》已窥得门径,跟他赌数?呵!自寻死路!”
蒋子文似乎对这安排颇为满意,雨声里都透出点笑意: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妙!那就开始!”
李正峰刚要开口,蒋子文又阴恻恻地补充,声音像毒蛇吐信:
“提醒你,所提问题,必有确切答案!若无解……哼,便是你输!”
“好!”
“请!”
李正峰朗声道,声音穿透雨幕:
“既然赌的是天地大道的数字之秘,那我问你——自女娲娘娘抟土造人伊始,这茫茫天地之间,人族共有多少婴孩呱呱坠地?”
正准备掐诀念咒的蒋子文,闻言直接僵在了雨幕里,跟被雷劈了似的。
哗啦!
雨势骤然狂暴了三分!
雨点砸在地上像摔碎了的玉珠子!
围观的无常们瞬间炸了锅,鬼火乱飘:
“不可能!这题无解!”
“正是!古往今来,谁能知晓?”
李正峰冷笑环视,眼神锐利如刀:
“怎么?诸位也想下场试试手气?你们的赌注……在哪儿?”(言下之意:没赌注瞎哔哔啥?)
车中欧阳梦厉声喝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是想坏了此地的规矩,尝尝拔舌地狱的滋味吗?”
几声闷哼从阴影中传来,再无人敢吱声。
雨势稍缓。
蒋子文听了同僚的“无解”论,心里似乎踏实了点,强作镇定冷声道:“我不知答案,你且说来!”
李正峰微微一笑,气定神闲:“自古至今,人族婴孩,拢共分两类:一为男婴,一为女婴!”
林胡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一拍大腿,声震四野:“妙啊!李大人!绝了!绝顶的妙啊!”
轰隆隆!
大雨如天河倒灌,声势骇人,仿佛老天爷都被这答案气乐了。
车中传来欧阳梦极力压抑却还是漏出来的“噗嗤”笑声,像只偷吃了蜜的小狐狸。
围观的无常彻底炸了庙:
“耍诈!赤裸裸的耍诈!不要脸!”
“这、这算哪门子算术题?这是耍无赖!”
“蒋子文!你被这滑头小子当猴儿耍了!”
蒋子文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带着气急败坏的狂怒:
“狡诈!何其狡诈!那、那天阉之人呢?还有天阉!你怎么算?!”
李正峰笑容不变,稳如泰山:
“天阉?那也是男婴没长利索,根子上,他还是个带把儿的男婴!”
林胡立刻默契补刀,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你是不是还想说石女?对不住!那也是女婴身子骨没调理好,说到底还是女娃子!没跑儿!”
“你!你们……无耻之尤!”
蒋子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掀翻这雨幕苍穹。
李正峰依旧笑吟吟,慢条斯理:
“我的问题,是否关乎天地大道?是否涉及算术?是否有明确答案?”
三连问,字字诛心。
雨幕里,蒋子文的身影焦躁地来回踱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看那架势,恨不得扑上来把李正峰生吞活剥了。
终于,他猛地一挥手,一个近乎透明、水汪汪的影子“啵”的一声从他身上分离出来。
他咬着后槽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抠出来的:
“好!算你赢!杨德彪的神魂,我还你!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淬了毒的恶意,
“你身为玄镜司的官儿,辖下有个叫陈小狗的娃娃丢了魂儿,你就不管了?这官儿当得……啧啧!”
李正峰眉头一拧:“陈小狗的神魂?”
“不错!”蒋子文根本不给喘息的机会,径直道,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现在换我来出题!一道同样关乎天地大道的算术题!你若能解,我便将他的神魂双手奉还!”
他显然是气疯了,铁了心要在这扳回一城,找回场子。
李正峰毫不犹豫:“赌了!”
蒋子文立刻追问,声音带着贪婪:“那你的赌注呢?总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这下可把李正峰难住了。
他们下地府就一身衣裳,穷得叮当响,连个铜板都没带。
头顶那烧着的符箓?也不是他的啊。
林胡赶紧凑过来,苦着脸压低声音:
“李大人,算了吧!这种局,摆明了是庄家稳赢,裤衩子都能输光!那陈小狗的魂儿跟咱非亲非故……”
李正峰断然摇头,眼神坚定:
“不行!林胡,我是岭南郡广大府的千户!陈小狗是我治下的百姓,护他周全就是我的本分!”
“他遭此横祸,我责无旁贷!更何况他是无辜受害,孩子欺负他,他才懵懵懂懂丢了魂,我必须帮他找回来!”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林胡一脸愁苦:“可这题……你输定了啊!裤腰带都得赔进去!”
李正峰却偷偷冲他眨眨眼,嘴角勾起一丝狡黠:
“放心,赢定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嘿!
那口从安海县得来的小钟,竟然跟着魂魄下来了!
像个不起眼的铜疙瘩挂在腰上!
他一把摘下小钟,托在掌心,朗声道:“我便以此宝为注!此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原本巴掌大的青铜小钟,在李正峰掌中骤然变大!
钟口正正好好与他的手掌严丝合缝!
钟身上那些玄奥难懂的字符,如同活过来的蝌蚪,“嗡”地一声,绕着钟身飞快游弋起来!
更惊人的是钟壁上那些古朴神秘的图案,竟直接跳脱出来,悬浮在钟上方,滴溜溜旋转着,还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凑在一起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车中的欧阳梦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惊神钟?!此等重宝怎会在你手中?!”
呼啦!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无常阵营瞬间大乱!
鬼影闪烁,阴风惨惨,眨眼功夫,堵在四周的无常跑了个精光!
比耗子见了猫溜得还快!
欧阳梦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惶:
“抓住它!千万别在此地敲响!李大人!万万不可敲!一敲则大祸临头!天大的麻烦!切记!切记!!”
连珠炮似的警告。
雨幕里,蒋子文的身影也剧烈地晃了晃,看样子也想脚底抹油开溜,连雨声都弱了几分,透着心虚。
但很快,那雨幕又转了回来,他狂喜到破锣嗓子都劈了叉的声音几乎变调:
“你以此钟为注,对否?!这可是你自愿的?!!”
贪婪之意,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