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户部、吏部、翰林院走调动流程需要时间,那名驻大同的员外郎任满亦有收尾工作要完善,杨植并没有急着去赴任。
目前杨植的人事关系还挂在翰林院,他也没有心思去翰林院里天天坐在柯亭与众人扯淡,而是与往常一样,没事就往兵部、户部跑,美其名曰熟悉业务。
乔宇这段时间为三边的事头疼,见杨植到来,喝道:“你真不知死活,好好的天上仙不做,偏要去三边!现在三边乱得很,去年乱兵打死了甘肃巡抚,有消息说甘州总兵是主谋。大理寺卿郑岳、锦衣卫都指挥使王佐已经动身去甘肃调查甘州兵变真相,你一个一甲编修身娇肉贵,还死乞白赖去三边凑热闹!”
杨植回道:“太平我不去,我去不太平!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乔宇冷笑一声:“那你等什么?还不快去!”
杨植厚着脸皮说:“我从不打无把握的仗,等人到齐了我再去!去的时候再请大司马派几名秋操边军护送!”
最近三边的局势确实动荡,去年甘州兵变的起因是当年甘州粮食丰收,粮价下跌,甘州巡抚居然因为粮价下跌就减少军兵饷银,甘州五卫军兵大为不满,冲进巡抚衙门打死巡抚并焚其尸。
大明王朝头一次有地方最高长官巡抚被杀,朝廷大为震惊。又有传说兵变内幕重重,于是在五月份派大员前去调查真相。
万事开头难。朱宸濠叛乱时虽然也杀了江西巡抚,但这个行为反而是往于谦树立的文官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像上镀金。甘州兵变中,这个神像被愤怒的小兵打碎,文官不再被军兵当成神了。乔宇非常理解杨植的要求,便答应下来。
户部那边更头疼,淮扬、浙江又发大水又是大旱,巡抚奏报百里无炊烟,孩童论斤而售,饥民啸集抢劫。赈灾要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半麦熟之日,至少需用米十六万石并银子十六万两。
“大明这么大,到处要花钱,三边要钱,赈灾要花钱!
近两年不知道为什么灾害越来越多,钱粮免了不说,还要往里面大笔大笔贴钱!从首辅到地方官员纷纷上疏说是圣上不肯认孝宗为父亲导致的!圣上也消停了!”
杨植道:“名不正言不顺,圣上如果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只要年成一好,又会提起来的!”
孙交当然是铁杆保皇派,便说道:“今年争取把联合办公室的架构搭起来,明年就在三边推种水稻!届时圣上肯定要再议礼的!
可惜你现在只是一个六品员外郎,不然军屯交给你负责最好不过了!”
杨植含糊其辞说:“快了,快了!”
“你是说你快要升官了,还是说快要再议礼了?”
杨植连忙岔开话题说:“其实内库、户部没钱是好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人都是这样,很多人到了最后,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也就是杨植给孙交画了一个推广寒带水稻比肩神农的大饼,才让孙交对杨植的容忍度这么高。
几日后丛兰在大同收的鞑官、小舅子郭雷、赵大张二等人都来到了北京。
鞑官的汉名叫孟青,自述丛兰收到杨植的信后,就让孟青去北京投奔杨植,还让孟根带来朱子手录的《论语》,说已经欣赏完了,自己要干干净净地走。
杨植一向不看重身外之物,立刻带着郭雷去武定侯府上认亲,顺便献上那本《论语》。武定侯、乔宇给这些来人开了调令,把他们的军籍都转到了团营。
八月底,杨植手持吏部调令,带着孟根、郭雷等十来名扈从,启程前往大同。
北京距大同约八百多里,从京城向西北三百五十里就是宣府城,再从宣府镇折向西也是三百五十里左右就是大同城。太行山脉最北边都是崇山峻岭,道路沿着山洪冲刷出来的河道迤逦延伸。
孟青当年跟随丛兰在宣大打转,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他一路介绍沿途关隘道口,杨植听得津津有味。
太行山区道路崎岖不平,两边是陡峻的断层山地,经常走一天都荒无人烟,只在低缓丘陵和河流冲积形成的洪积平原,土壤较肥沃,才有农业与城镇聚落。杨走植边走边看,想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一些大事,感慨万千。
众人不紧不慢,晓行夜宿走了二十来天,出了太行山区渡过桑干河进入到大同地界,此时已经秋末,天上飘起零星雪花。
大同在山西的最北端,整体上是一个盆地,地形以低矮山地、丘陵为主,御河、十里河在大同造成了一些破碎的冲积扇平原。那名户部员外郎没有住在大同城里,因为户部的粮草仓库在大同城南御河边的一座镇上。
户部员外郎自然也是进士出身,他早就得到了通知,清点了仓库,整理好账簿等着杨植前来交接。见到杨植他第一句话就是:“吾万没想到在大同还能见到一名榜眼!”
你一个一甲天仙干嘛来边关?九成九的进士都是止步于四品京官,能到地方上当个布政使已经是极限,而杨植在翰林院只要不惹事,躺平的下限是尚书。
杨植也没有解释,只是说从小有一个班超梦。员外郎相信了这个解释,他见过不少自称军事发烧友的同年进士,自秀才起就抱着兵书战策看,特别喜欢画地图推演长平之战、土木堡事变等古今战例,考上进士去吏部填选官表时就要求今后有领兵打仗一展胸中方略的机会。
早岁哪知世事艰!
虽然大同有知府知县,不是天津、辽东这些没有地方政府的纯卫所军管地区,但也大差不差,触目所及都是军营。当晚杨植一行人就地征了一间院子住下。
次日黎明,一阵苍凉的孛罗号和唢呐声把杨植唤醒。他走出屋子,从蒙古高原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带走被窝里剩下的暖意,杨植打了个寒颤向天上望去,只见湛蓝无云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残月,屋檐上已经有白的霜凌。
随着号角声,军兵们从御河里取水做早食,马蹄声达达地回荡在小山谷中,四周传来高低不一的军令声。
员外郎过来请杨植过去用膳,早食并不丰盛,小米粥加一个鸡蛋,还有几个贴面饼,一碟子咸菜,一碗刀削面。
杨植左手拿饼,右手挑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呼噜呼噜地发出声来。员外郎从未见过如此一甲天仙,呆呆地看了一会,说道:“大西北就是这样。大同还好,你若去延绥,是没有鸡蛋吃的,那边的面饼更粗糙,更拉喉咙。你慢慢吃,吃完我们进城去巡抚衙门。”
大同城是晋北门户,位于御河之西。大同城墙每一边有三、四里长,高达四丈,城墙比南北两京的城墙还宽十八尺,护城河宽达三丈,引入御河十里河之水,理论上大同城是无法被攻破的。
两人进了大同城,员外郎一路介绍哪里是大同府衙、县衙、哪里是总兵府,哪里是宗藩博野王府。
大同城内还是以居民为多,时而可见鞑子模样的人,杨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员外郎见状解释说:“大明边军有三分之一是鞑官、鞑兵,另关外朵颜三卫及一些归顺受封的部落有通贡互市资格。”
两人骑马慢慢前行,来到城北察院,这里是大同巡抚驻地。
宣化大同是重镇,宣大总督挂着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衔,总领宣大军务政务;大同巡抚挂着兵部侍郎兼右都御史衔,是大同镇最高长官。
大同巡抚张文锦典型的山东大汉,双眼锐利充满杀气。在杨植的提醒下,张文锦想起当年王阳明的书信,但是实在记不得信使就是杨植。
科举就是这样的神奇,平民改变命运鲤鱼跳龙门就在转瞬之间。
“你一个翰林愿意来边关历练是好的,大明百多年还没有你这样的一甲!”以前辈身份鼓励完,张文锦亦不多说,切入主题:“我这次提议增设五堡,朝廷既然已经批准,杨榜眼有没有带钱粮过来?”
杨植回道:“晚辈这次押运带来五万两银子,其余五万明年麦收之时送来。”
张文锦点点头道:“很好,五万两银子修五座城堡够了!”
杨植吓了一跳,疑声说:“晚辈来时补过功课,边关银贱米贵,一万两筑一座城堡恐怕不够吧!内地都不止这些数,至少要十万两,再加上每堡五百军兵及家小,总预算非三十万两不可!”
张文锦不耐烦道:“你下马伊始就指手画脚,哪里知道边关情况!朝廷老爷常拿北京来揣摩外地,是以财政经常入不敷出!”
听起来很有道理,杨植虚心地说:“愿听前辈指点!”
“朝廷平日里养着这些兵,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们去做工罢,这银子就可以省下一半!再者说了,大头兵有口饭就行了,让他们自己就地开垦,银子又可以省下一半!”
杨植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为国家省钱克扣兵民的,他吃惊道:“按太祖体制,每五十户就要有一社学,然后再要有社庙。这些军兵拖家带口出关驻扎耕战,每个城堡有丁口数千人,除了边墙堡垒,礼堂、宿舍、社学、神庙、戏台等等都要有,五万银子还少了!”
张文锦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杨植,厉声道:“你懂什么!都是刀头舔血之人,你以为是去秋游么?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甚?建五座堡,老夫三万两银子就能拿下来!”
杨植不敢再说,张文锦放缓语气道:“中午不要回去,我叫上守备太监、总兵、知府知县一起吃个饭,今后你跟他们打交道的机会多,催问、分发粮饷的事,杨榜眼多多费心了!”
中午在太白酒楼设宴,大同城里的高层官员都来了,几人正推杯换盏之际,一名武将急匆匆跑来,把大同总兵官江桓叫出去商量几句,江桓回屋时一脸为难,张文锦只当没看见,大家吃过酒菜散去。
回去路上,杨植问员外郎张巡抚为何如此苛刻,员外郎解释说:“张巡抚一向这样!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份花,不过他自己也省吃俭用,衣食住行并无淫奢之处,大家也就忍了!”
杨植道:“该省省,该花花!这样建堡,谁愿意去驻扎?”
“张巡抚以身作则,派了亲率的标兵营五百人去筑堡并驻扎,江总兵、王斳太监也答应从自己的正兵营、卫兵营各支五百兵。”员外郎看看天色道:“先不谈这些,不干我们户部的事,我带你去云岗看看佛像,明天再跟你办清点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