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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五花阵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宝穷途落魄

有诗写道:“沦落不须哀,才奇自有媒。屏联孔雀侣,箫筑凤凰台。种玉成佳偶,排琴是异材。雌雄终会合,龙剑跃波来。”人世间的相遇结合,往往充满机缘巧合,有时候刻意寻求,反而不如无意间的契合。唐公李渊是隋朝的得力大臣,窦夫人则是周朝的外甥女。当年隋文帝篡夺周朝江山时,窦夫人年仅七岁,她曾躲在床下叹息:“只恨我不是男儿身,无法拯救舅氏家族于危难之中。”如此奇人结为夫妇,自然会诞下不凡的子女。他们育有一女,年方十六,就像三国时期孙权的妹妹、刘备夫人那样,不爱做针线女红,偏偏喜好拉弓舞剑。唐公夫妇因此对女儿另眼相看,一心想为她寻觅一位优秀的夫婿。当时前来求亲的人很多,但唐公觉得大多是平庸之辈,不肯轻易答应,不过也一直暗中留意合适人选。

李渊一家暂居永福寺,他心里也惦记着女儿的婚事。只是在寺中整日闲坐,没有正事可做,也没有同僚朋友可以交谈,只有族弟李道宗能聊聊家常,日子过得十分寂寞。而且身为尊官,一举一动都有家丁伺候,和尚们也时刻关注,处处受到拘束。忍耐了两天后,李渊决定到僧人的住所和厨房附近转转,一来看看寺里僧人的数量、房屋状况,二来观察一下禅规是否严格、功课是否勤勉。没想到,篱笆和隔扇的缝隙中,不时有小沙弥偷偷窥探他的举动。李渊刚往回廊走去,就有人赶紧向住持五空报告。五空轻手轻脚地跟在李渊身后,随时准备应答。走到厨房对面时,有寺里的杂役正在大声喧哗,五空远远地挥手示意他们安静。李渊来到一处地方,问道:“这里庭院曲折,廊屋洁净,是什么地方?”五空回答:“这是小僧的房间,恳请老爷进屋喝茶。”李渊见和尚如此殷勤,便走进这间屋子,却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僧房,而是一间清净的屋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让人感觉万念俱寂。五空献上茶水后,推开隔扇,屋子正对着舍利塔,塔上光芒耀眼,堪称奇观;李渊转身又看到屏门上有一副对联:“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侧边落款是“汾河柴绍熏沐手拜书”。李渊见这对联词气高远,书法刚劲有力,不禁点头称是,问五空:“这个柴绍是什么人?”五空介绍道:“他是汾河县礼部柴老爷的公子,表字嗣昌。他在寺里读书,看到僧人新建了这两间小屋,就写下这副对联相赠,贴在了屏门上。过往的官员,很多人都称赞这对联写得好。”李渊点点头,对五空说:“长老先去忙吧。”

当晚,月光皎洁如白昼。李渊本就心事重重,被迫留在寺中本就无奈,哪里能安心入睡?他漫步在松树下,又来到僧房,问:“住持睡了吗?”五空急忙迎出来答道:“老爷还没休息,小僧怎敢睡觉?”李渊说:“月色这么好,不忍心辜负。”五空提议:“寺旁有一条平坦的山冈,适合赏月。请老爷去走走如何?”李渊欣然同意:“那太好了。”五空叫小厮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李渊却说:“这么好的月色,不用灯笼了。”五空担心地说:“竹间小路崎岖,不好走。”李渊笑道:“我们带兵出征,常在黑夜里走山路,这一尺来宽的路,就算有花影竹荫,又怕什么?劳烦长老带路,不用其他人跟着。”五空领命,带着李渊前行。他们没有去白天喝茶的地方,而是从旁边的小门出去,沿着幽静的竹径,登上土冈。只见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殿角直插天际,塔影倒在地上。远处群山若隐若现,树木迷蒙一片,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着,构成了一幅静谧的夜景。李渊观赏了一会儿,正要下山,忽然看到竹林对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红光,还传来吟诵的声音。李渊问:“长老是在做晚课吗?”五空回答:“因为夫人分娩,担心她身体虚弱,我已吩咐徒弟们暂停晚间功课。”李渊点点头。转过山冈拐角,出现几间敞亮的屋子。李渊停下脚步问:“这声音不像是念经啊?”五空解释道:“这里就是柴公子读书的地方,老爷白天看到的对联,就是他写的。”李渊听那声音洪亮有力,便拉着五空的手,轻轻走到读书的屋子前,透过窗缝往里看,只见灯下坐着一位美少年,面容白皙,嘴唇红润;一把宝剑横放在书案上,他正大声诵读,读的却不是儒家经典,而是孙武、吴起的兵法。读完后,少年拔剑起舞,神情潇洒,旁若无人。舞完剑,他把剑放在桌上,喊道:“小厮柴豹,拿茶来!”

李渊见状,悄悄走下台阶,心中暗喜:“天下太平的时候崇尚文治,世道混乱的时候需要武力。如今这世道,只念几句儒家经典有什么用?只有像这个少年这样文武兼备,上马能杀敌,下马能写文书,才配得上我的女儿。而且日后我若有危难,他也能相助。”走过廊庭,李渊对五空说:“我看这少年相貌不凡,日后必有大成就。我有个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端庄稳重,不爱多言,还没找到合适的夫婿,想麻烦长老做个媒人,让他和我女儿结为夫妻。”五空恭敬地回答:“老爷吩咐,小僧一定尽力。明早我就请柴公子来见老爷,老爷和他聊聊就知道他的才学如何了。”李渊说:“那再好不过。”随后李渊回到禅堂,五空也告辞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五空心里惦记着牵线的事,急忙起床,洗漱穿衣后,就来到柴嗣昌的书房。柴嗣昌见到他说:“长老这几天很少来啊。”五空解释道:“小僧这几天一直在招待唐公李老爷,怠慢了公子。”柴嗣昌好奇地问:“李公来这里做什么?”五空说:“李老爷奉圣旨,特许乘驿站车马回乡。十五日到了我们寺里,因为夫人在方丈室分娩,所以暂时住下,要等夫人身体恢复了再启程。”柴嗣昌又问:“我听说唐公向来有贤能的名声,他为人到底怎么样?”五空赞叹道:“我见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像李老爷这么好的人。因为夫人在这里生产,怕血光污秽了寺院,他先拿出十两银子,让我们买香在各殿焚烧。又在结缘簿上写下捐赠一万两银子,要重建寺院、整修山门。昨天中午,他到我的净室喝茶,看到公子写的对联,赞不绝口;晚上和我一起赏月,听到公子读书声,还特意到窗外看了公子一会儿。”柴嗣昌问:“那是什么时候?”五空回答:“就是公子读完书,拔剑起舞的时候。”柴嗣昌说:“那时候差不多一更天了。”五空确认道:“对,刚过一更。”柴嗣昌追问:“李公说了什么?”五空笑着说:“小僧是来报喜的。李老爷有个女儿,十六岁了,端庄稳重,还没许配人家。他让我做媒人,想把女儿许配给公子。”柴嗣昌笑道:“婚姻大事,不能随便说。不过我早就仰慕李将军的大名,如果能成为他家女婿,就能时常向他请教,确实是件美事。”五空说:“现在李老爷急着见公子,您现在就到佛殿去见他一面怎么样?”柴嗣昌觉得不妥:“他是长辈大官,我怎能如此轻率求见?明天我准备一份礼物,再去拜见吧。”五空劝道:“他十分仰慕公子,不用准备礼物,小僧这就陪您去。”柴嗣昌这才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跟你去。”他换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在五空的带领下来到佛殿,拜见李渊。李渊见到柴嗣昌,只见他:眉毛如弯月般飘逸,双目似晨星般明亮。鼻梁挺直,牙齿整齐洁白。神态爽朗,气质如冰心玉骨般高洁;气度轩昂,举止有虎步龙行之姿。才华内敛,一看就是尚未得志的公卿之才;能文能武,将来必是英俊豪杰。

李渊想用对待宾客的礼节招待柴嗣昌,柴嗣昌再三推辞,最后按照师生之礼坐下。李渊询问他的家世,和他闲聊寒暄。柴嗣昌谈吐不凡,应答如流。李渊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柴嗣昌告辞后,李渊来到方丈室,把事情告诉夫人。夫人说:“这孩子虽然我们看着满意,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和女儿说一声才妥当。”李渊不以为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行,女孩子家懂什么?”夫人却坚持:“不是这样!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们的女儿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她平时遇事有见识、有主见,和别人都不同。我去和她说说,看她的想法。如果她没意见,心里也愿意,你就可以定下这门亲事;要是女儿有点勉强,就先缓一缓。我看这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别家招为女婿,等我们到太原再做打算。”李渊说:“既然这样,你去问问她,我先出去了。”说完便走出了方丈室。

窦夫人来到外间,女儿见到母亲连忙迎上。夫人将李渊想招柴公子为婿的事,详细地跟女儿说了一遍。小姐听完后沉默了许久,神情严肃地回答:“母亲,按理说婚姻大事不该女儿多嘴,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关乎荣辱,如果草率决定,将来后悔莫及。父亲说柴公子貌好才佳,但如今这世道,仅凭才貌不足以平定祸乱,若遇到患难,那些只会咬文嚼字的人,只能坐以待毙,有什么用呢?”夫人接口道:“你父亲说公子剑舞得很好,月下看他舞剑,竟像一团白雪滚上滚下,想来他有些真本领。”小姐听了,微微一笑说:“既然这样,让女儿慢慢考虑,先别回复父亲,等两天再定议如何?”夫人答应下来,出去回复李渊。小姐见母亲离开,左思右想,既想亲自去看看柴公子,又觉得不合礼数;若不去看,又担心嫁错了人,心里犹豫不决。这时,保姆许氏走到她面前,问道:“刚才夫人说的事,小姐拿定主意了吗?”小姐说:“我正在想呢。”许氏说:“这有什么难的?只需如此这般,把他引来比试一番,就能看出他的真本事了。”小姐听了,点头露出喜色。正所谓:“银烛有光通宿燕,玉箫声叶彩鸾歌。”

再说柴公子自白天见过李渊后,觉得李渊对他礼貌谦恭、情意殷切,心中十分高兴。但说到婚姻,因不知小姐的才貌,也不确定能否成,便暂时没放在心上。当晚,他正在灯下看书,房门突然“呀”的一声被推开。公子抬头一看,进来的是一个眼大眉粗、身长足大的半老妇人。公子起身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妇人回答:“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老爷夫人想聘公子为婿。但我家小姐不仅才貌双绝,还喜欢读孙吴兵法,六韬三略也都深入研究,发誓要嫁一个能文能武、足智多谋的奇男子。白天老爷夸赞公子才貌,又说公子剑舞得好,所以派我来告诉公子:如果有意结亲,不妨在定更之后,到回廊西边观音阁后的菜园边,看小姐排一阵。如果公子能识破此阵,才允许结亲。”公子听了,高兴地说:“既然这样,你先回去,等更深夜静时,你来带我去看阵。”许氏答应后,便出门去了。

公子用过晚饭,听到街上巡兵敲起了更鼓。庭院里的月色,比往日更加皎洁。他读了一会儿兵书,又到庭院中赏月,不知不觉更鼓已敲过二鼓。公子心想,那婆子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正想进去睡觉,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只见刚才的保姆远远站着,招手示意。公子叫柴豹从箱子里取出一副绣龙扎袖穿上,收紧腰间丝绦,带上宝剑,让柴豹锁好门,跟着保姆来到菜园。原来观音阁后有一块很大的荒芜空地,尽头有一座土山,紧靠着阁后的粉墙,旁边有个小门可以出入。公子看了一会儿,正要进去,许氏拦住说:“小姐吩咐,这两竿竹枝算比试的辕门。公子先站在这里稍等,等她们摆出阵来,公子再看。”公子答应,附耳对柴豹说了几句。只见一个女子走出来,乌云般的头发高高盘起,穿着绣袄短衣,头上插着一支凤钗,珠串垂在额前,手臂套着窄袖,手里拿着一面小小令旗,站在土山之上。公子问:“这不是小姐吧?”许氏说:“小姐哪是轻易能见到的?这只是小姐身边的侍儿女教师,派她出来摆阵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那女子把令旗一招,引出一队女子:一个穿红的夹着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青的夹着一个穿黄的,都包着头巾、扎着衣袖,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单刀,共有一二十个妇女。她们左盘右转,排成一字长蛇阵。许氏问:“公子认识这阵吗?”公子说:“这是长蛇阵,有什么稀奇!”只见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众妇女四方兜转,变成五堆,每堆四个妇女,持刀背靠背而立。公子仔细一看,只见红一簇、白一簇,好似红白雪花乱舞;青一团、黄一团,好似青黄莺燕展翅。让人错以为是孙武子在教演女兵,又怀疑是顾夫人在排兵御敌。

等妇女们一字站定,许氏又问:“公子认识这阵吗?”公子看了笑道:“现在又变成五花阵了。”许氏说:“公子既然认识这阵,敢不敢进去破阵,能走出来才算本事。”公子说:“这有何难!”急忙束起衣襟,拔剑杀进阵中。两旁女子见状,六口刀如闪电般砍来,公子急忙用剑招架。那五团妇女,见公子往东,便挡住东边去路,将他往东边围;公子往西,她们又拥到西边拦住。论柴公子的本领,这一二十个妇女本不难杀退,但一来怕刀剑伤了她们,二来队伍中有个女子拿着红丝棉索,眼看公子要退,就将锦索抛向空中,拦头套来,险些把公子拖倒,所以公子只能招架,难以突围。公子站定一看,只见阁子窗外挂着两盏红灯,中间有个玉面观音,露出半截身子站在那里。土山上的女子只顾挥动令旗。公子拔剑直抢上土山,那女子忙将令旗往后一招,后边钻出四五个穿黑衣的妇女,持刀直滚出来,五花阵变为六花阵。公子忙舞剑护身,且战且退,快到竹枝围成的辕门时,五团女子又飞速围上来,四五条红锦套索在半空中盘旋。公子正危急时,只得喊:“柴豹在哪里?”柴豹听见,忙从袖中取出一个花爆,点燃后向妇女们头上抛去。只听“砰”的一声,花爆在头上炸响,星火满天。公子转身看时,只听“飕”的一声,一支没镞的花翎箭射中他的头巾,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彩珠。公子借着月光细看,阁上的美人已不见踪影,窗棂紧闭,那些妇女也都不见了。再听更鼓,已敲过四鼓。主仆二人急忙回到书斋休息。

不久,鸡声报晓,红日东升。柴公子还在熟睡,忽听有人敲门。柴豹开门一看,是五空长老,引着他来到床前。五空说:“今早李老爷传我进殿,说要择吉日,用金币聘公子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将家业交给得力家人,跟随李渊回太原成亲。后来李渊起兵攻打长安时,有一支娘子军,便是柴绍夫妻二人率领的,他们的人马其实从这时就开始筹备了。正所谓:“云簇蛟龙奋远扬,风资虎豹啸林廊。天为唐家开帝业,故教豪杰作东床。”

不说李渊回太原的事。再说秦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的住处。樊建威问:“你抱不平的事,结果怎样了?”叔宝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建威十分惊讶。第二天早饭后,两人匆匆分了行李,各带两名犯人,分路前行。樊建威去泽州,秦叔宝进潞州。到州府前办理公文时,见门口有系马桩,便拴好黄骠马,带着两名犯人进店。店主迎接,叔宝说:“店主,这两个犯人是我押解来的,找个稳妥的地方关锁好。”店主答道:“爷若有紧要事,吩咐小人,保管没问题。”秦叔宝在堂前坐下,吩咐:“店主,让人把马上的行李搬进来。马卸下鞍辔,别揭掉软替,走热的马,牵到槽头喂些细料。再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给我住。”店主赔笑说:“老爷,这几间房只有一间是小店的门面房,轻易不开,只等下县的官员来府里办公事时才开。爷要干净,就开上房给您休息吧。”叔宝说:“好。”

店主点着灯将行李搬进房间,摆上茶汤酒饭,满脸堆笑地尽着殷勤礼数,站在秦叔宝膝旁斟酒,问道:“请问相公贵姓,小人好登记账目。”叔宝答道:“你问我?我姓秦,从山东济南府来公干,到贵府投递文书。店主你姓什么?”店主说:“秦爷,您没看见小店门外的招牌吗?这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示,就是告示的‘示’字。”秦叔宝说:“我与你既是宾主,也不好直呼你的名讳。”店主笑道:“过往的老爷们常把我的‘示’字颠倒着叫,喊我王小二。”叔宝说:“这也是常见的称呼。开店的都叫小二,做媒的都叫王婆,那我就叫你小二哥吧。我问你,蔡太爷这里领文投文需要耽搁几日?”小二答道:“秦爷,这没什么耽搁。我们蔡太爷是个才子,您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能领文。您在小店最多停留两日。不过若秦爷要拜望朋友,或是买些土产礼物,那就是私事耽误,与衙门无关了。”叔宝问清这些细节,吃过晚饭,便关门睡下。

次日清晨,叔宝早早起来,洗脸裹巾,收拾好文书,到州府前给来文挂号。蔡刺史升堂受理投文,带犯人见过,书吏将文书拆开放在公案上。蔡刺史看了来文,吩咐禁子松开犯人的刑具,让解差领取刑具,次日早堂等候领取回批。蔡刺史将两名犯人发往监中收管,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宝领了刑具,回到住处吃饭,随后在街坊、宫观、寺院游玩了一整天。

十八日清晨,叔宝要进州府领文。但直到日上三竿的巳牌时分,衙门还没开门,出入不见一人,街坊一片寂静。许多大酒肆昨日还热闹非凡,今日却都关了门,吊闼板没挂起,门半开着。叔宝进店,见柜台里有几个少年在玩耍,便举手问道:“各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这么晚还不坐堂?”其中一个少年问:“兄台不是我们潞州口音?”叔宝说:“小可从山东来公干。”少年说:“兄台难道不知道太爷公干去了?”叔宝问:“去哪里了?”少年答:“去并州太原了。”叔宝又问:“为什事去太原?”少年说:“因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旨特许驰驿还乡,担任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的首领官员,太爷三更天接到消息,就公出去太原贺喜了。”叔宝心中顿时明白:“这就是我在临潼山救的那位李老爷了。”他又问:“老兄,太爷几时能回来?”少年说:“还早呢。李老爷是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喜,少不得要设宴款待,相知的老爷们聚在一起还要宴饮。路程又远,多则二十日,少则半个月才能回来。”叔宝得知这个消息,便不再多问,回到寓所,一日三餐,安心等着太守回来。

在外的人,住处就像家里一样,日间无事,只能吃饭打发时间。但叔宝是山东豪杰,一顿能吃斗米,饭店哪能经得起他这样吃?一连十日,王小二的本钱几乎都被秦琼吃进去了。王小二的店本是接待公文差役的下处,如今官员不在家,没人来往,招牌灯笼都没挂出去。王小二在家和妻子商量:“娘子,这秦客人简直是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太爷就出门了,几两银子本钱都填了他的肚子。昨日他回来吃中饭,嫌菜蔬不好,就捶盘摔碗。我想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你总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得罪到别家去了。如今还是你开口问他要吧,女人家说话重点,他也能担待。”王小二的妻子柳氏十分贤能,对丈夫说:“你别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像欠饭钱的人。要是潞州本地人,或许会短少银子,但他是山东人,等官员回来,领了批文,肯定会结清店账。”

又挨了两日,实在难熬,王小二只得自己开口。正巧秦叔宝回来吃中饭,小二没摆饭,自己送了一钟暖茶到房内,进进出出后,傍着窗边,陪笑对叔宝说:“小的有句话想说,怕秦爷见怪。”叔宝说:“你我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会怪你。”小二说:“连日店中没生意,本钱短缺,菜蔬都不够用了。想跟秦爷预支几两银子用用,不知行不行?”叔宝说:“这是正理,你何必这么客气?是我疏忽了,没拿银子给你,不然你哪能有这么长的本钱供给我?你跟我进房,我拿银子给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地两步走进房里。叔宝从床头取来皮挂箱打开,伸手进去拿银子,却像有泰山压手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来。正所谓:“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叔宝心中暗叹:“‘富贵不离其身’这话果然没错。如今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忘在了樊建威那里,这可怎么办?”叔宝的银子为何在樊建威那里呢?原来秦叔宝和樊建威都是齐州公门豪杰,这次点他们二人押送四名军犯去泽州、潞州充伍。当时解军的盘费银两由本州库吏发放,库吏知道他二人平素交好,又是同路差使,二来想在天平砝码上讨些便宜,便把银两一起发给了樊建威。在长安耽搁了两日,出关后匆匆分路,两人都不是斤斤计较的小人,没把这点银子放在心上。行李文书都分开了,唯独银子没分,所以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到泽州去了。连秦叔宝都以为银子还在自己身边,两人太过忘形,不分你我,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如今答应了王小二给饭钱,却拿不出钱来,叔宝十分窘迫,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王小二见叔宝在挂箱里摸来摸去,心里也犯嘀咕:“不知是银子多,他要挑整块的给我?还是银子少,他在里面摸索?”此时的秦叔宝,真是左右为难。

第07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

有诗叹道:“金风瑟瑟客衣单,秋蛩唧唧夜生寒。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天涯游子惨不欢,高堂垂白空倚阑。囊无一钱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东望关山泪雨弹,壮士悲歌行路难。”常言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煞人。”秦叔宝一时大意应了王小二讨银,等取银子时才想起盘费都被樊建威带去了。正着急时,好在摸到箱角有一包银子——那是母亲让他买潞州绸做寿衣的钱,因是私事用度,才没和朋友的盘费放在一起。叔宝只得取出这四两银子交给王小二,说:“先拿着,不用急着算帐,写个收条吧。”王小二得了银子,喜笑颜开,照旧服侍,但秦叔宝却满心愁云——囊中空空,批文未领,若官府再拖延几日,别说回家路费没着落,王小二再要钱时又该如何应对?他没了游玩的兴致,吃饱饭就靠在炕上发呆,只盼太守早日坐堂。

又等了两三天,蔡刺史终于归来。本州官员摆好仪仗,敲鼓聚集,四街应役人员都到城外迎接。叔宝作为公门当差,也随众人前往。在十里长亭,各官见过礼,蔡太守一路辛苦,乘着暖轿进城。叔宝心急,当街跪下禀道:“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伺候老爷领回批。”此时蔡刺史在轿内半眠半坐,哪顾得上答理领批的人?轿夫和皂隶狐假虎威,呵斥道:“还不快起来!我们老爷没衙门吗?在这领什么批?”叔宝只得起身,轿夫却走得更快了。叔宝暗想:“再拖一日,马料盘费又要花二两银子。老爷一路辛苦,若再隔几日坐堂,如何是好?”他快步上前,想让轿夫走慢些,左手不自觉地拽了一下轿杠,不料轿子一侧,抬轿扶轿的人都差点支撑不住,好在刺史是躺着,不然就要摔出来。刺史大怒:“如此无礼!当我没衙门治你吗?”喝令皂隶拉下去打。叔宝理亏,在府前当众褪裤,被重责十板。本地衙门的人受刑,皂隶总会留情,但叔宝是外地人,无人照应,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王小二第一个看到这场景,对妻子说:“这姓秦的也没什么来历,在我家住了个把月,还穿着那身衣服。公门里混的人连礼仪都不懂,今日惹了官,在州门前被打了十板。”刺史进府后,叔宝回店,王小二迎上去,虽叫着“你老人家”,却没了往日的和颜悦色,带些讥讽道:“秦大爷,您不像公门豪杰啊,连官府的喜怒都不懂?好在蔡老爷宽厚,换了别的老爷,还不知怎样呢!”叔宝哪受得了这话,喝道:“关你什么事?”王小二说:“打在您身上,当然不关我事!我是说好话,给您拿饭去。”叔宝一肚子气,说:“不吃饭,拿热水来!”王小二取来热水,叔宝洗了杖疮睡下,满心煎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次日,叔宝忍着痛到府中领文,正所谓“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蔡刺史果然贤能,离家日久,早早升堂,文书堆积虽多却赏罚分明,人人感佩。等公务将完,叔宝才跪下禀道:“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伺候老爷领批。”为何称“齐州刘爷差人”?原来叔宝腿疼心焦,一夜未眠,想到本州刘爷与蔡刺史是同年好友,借刘爷名头或许能得些关照。果然,蔡刺史闻言怒容转喜,说:“你是刘爷的差人?”叔宝应是,刺史道:“昨日你太鲁莽,在府前打你十板,是为警戒将来。”叔宝道:“老爷打得对。”经承吏取来批文,蔡刺史签押后却没立即下发,心想:若刘年兄知道我打了他的差人,定会怪我薄情。于是叫库吏从本州公费中支取三两银子,赏给叔宝作路费。少时库吏取银来,刺史将批文交直堂吏,让“刘爷差人”领取,并当众说明赏银三两。叔宝叩谢,接了批文和赏银,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算帐,见叔宝回来,假惺惺道:“领了批文,饯行酒还没备齐呢,怎么办?”叔宝道:“酒就免了。”王小二又说:“闲着不如把帐结了?”叔宝道:“拿帐来算。”王小二说:“相公八月十六到店,今日九月十八,八月大,共三十二日。按小店规矩,来和去的日子不算饭钱,算接风送行,整三十日。马喂细料,您三餐荤饭,一日一两七钱,共二十一两。收过四两,还欠十七两。”叔宝道:“这三两是蔡太爷赏的,先抵上。”王小二说:“还欠十四两,事小,您也不用写帐,直接兑银子吧,我去拿天平。”叔宝忙说:“二哥且慢,我还不走。我有个朋友樊建威去泽州投文,盘费银子都在他那。想必泽州马太爷也去太原贺李老爷了,等他回来领了文,定会来会我,到时才有银子还你。”王小二嘴上说“您住一年才好”,心里却盘算:看他那几件行李值不了多少银子,一匹马还要吃草料,就算去齐州讨债,费时费力还未必能要回,不如扣下批文作抵押——批文是要紧文书,没了它回不了衙门,不怕他不还钱。于是他假意关心:“批文是要紧东西,您若放房里,万一锁门出去遇上下雨,打湿了可是小店的责任。我让妻子收在箱里,等您走时再交还。”叔宝明知他拿批文作要挟,却只能随口应道:“好。”话未落,王小二已将批文递到妻子手中,拿进房去了。

王小二又吩咐手下:“饯行酒别摆了,秦爷又不走,摆了像是赶人。直接拿便饭来。”手下会意,饭菜顿时寒酸许多,小菜少了两碟,收碗时摔摔打打,连早晨的面汤都是冷的。叔宝忍着白眼吃饭,无处可去,每天出城到官路等樊建威。古人云:“嫌人易丑,等人易久。”他从日出望到夕阳西下,只见金风送暑,黄叶飘落,车来马往,却不见樊建威的影子。第一天等不到,他在树林里急得直跳脚:“樊建威啊樊建威!你今日再不来,我也没脸回店受那小人的闲气了!”无奈等到晚,只得回去。其实樊建威本没约在潞州相会,只是叔宝一心想着盘费在他那里,越等越心焦。第二天早晨又去,心想:“今日再等不到,傍晚我就到这树林里,寻个了断吧。”可直到傍晚,依旧不见人影,只有乌鸦归巢,喳喳乱叫。叔宝满心绝望,又想到家中老母,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一步一叹,直到上灯后才进门。

叔宝回到住处,见房内已点了灯,心里纳闷:“今天怎么这么殷勤,老早就点上灯了?”驻足一看,只见屋里有人正吆喝着掷骰子喝酒。王小二从里面跑出来,赔笑道:“爷,不是我有意得罪您。今天来了批客人,说是贩卖金珠宝器的,非要住您这间房。早知道这样,您出门锁了房门,也不至于出这事。我本想争论,他们却说‘主人家只管收房钱,谁住不是住?多给你房钱就是了’。我们这种开店的,一听银子两字,就怕得罪了主顾。”他顿了顿,又说:“这些人直接进去坐下,不肯出来。我怕行李弄混,就把爷的行李搬到后边幽静处了。您住了这么久,就跟自家人一样,这拨客人想多赚点钱,只好委屈您了,您别见怪,您大人有大量。”

叔宝多日没见王小二这般和颜悦色,知道是因为要腾房给新客人,才说好话。他虽有英雄气概,却因欠着饭钱,只能忍着气说:“小二哥,屋子随你安排,有地方住就行,我不计较。”

王小二点着灯引路,七转八拐到了后院。他一路装出不安的样子,指着一处说:“就这儿了。”叔宝定睛一看,哪是客房,分明是间挨着厨房的破屋:半边屋顶露天,堆着一堆糯稻秸;半边用柴草铺了地铺,四面漏风,连挂灯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把灯放在地上;墙上裂着缝,用一片破缸片挡着风。王小二又说:“秦爷先委屈住几天,等他们走了,您再搬回内房。”叔宝没理他,王小二带上门走了。

叔宝坐在草铺上,把金装锏抱在膝上,用手指弹着锏,低声唱道:“旅舍荒凉而又风,苍天着意困英雄。欲知未了生平事,尽在一声长叹中。”正唱着,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接着门闩“哐当”响了一声。叔宝虽一向宠辱不惊,此时也忍不住发火:“谁敲门?你这小人,不认得我秦叔宝?我来的时候清清白白,走的时候也不会不清不白!何况文书、鞍马、行李都在你家,我能跑哪儿去?”外面传来女子声音:“秦爷别生气,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听说你向来贤淑,这么晚来做什么?”柳氏说:“我家那口子见识浅,见您少几两银子,就口出不逊。您是大丈夫,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常劝他别这么势利,他反把难听话泼在我身上。这几日没敢亲近您,刚哄我丈夫睡下,留了点晚饭给您送来。”

叔宝听了,眼中含泪道:“您就像淮阴的漂母,可怜落魄人给饭吃,只恨我秦琼日后不能封王拜相报答您!”柳氏忙说:“我是小人之妻,不敢和君子相比,哪敢图报答?只是看您暂时落魄,身上还穿着夏衣,潞州秋天风大天冷,您看这衣服后背都裂了缝,露着皮肉,太不成样子。饭盘边有一团线,线头拴着针,您明天找个避风的地方,把衣服缝缝,遮遮身体,等泽州樊爷来了,换身衣服就好了。明天早上要是烦他唠叨,不想吃早饭就出门,我攒了几文钱在盘里,您买些点心垫垫肚子,晚上早点回来。”说完放下门闩,走了。

叔宝开门端进饭盘,见里面有一串三百文的皮钱、一团线和一枚针,还有一碗热乎的肉羹——他刚到店里时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自结了账后,连菜饭都不周全,哪还有这汤?原来今天来了阔客,厨子做了肉汤,特意留了一碗。叔宝本不想吃,可饿得实在难受,只好连汤带肉一口气吃完。秋夜漫长,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眯了一会儿,醒来天还没亮。破屋四处透进残月的光,他借着月光,把夏衣的破缝胡乱缝了几针,披在身上,早早出了门。

他带着三百文钱,顿时觉得有了底气:想直接去泽州找樊建威,又怕遇不上,到时更难回来;又怕王小二疑心他不告而别。于是买了些冷馍馍、火烧,揣在怀里,到官道上坐着等。从早到晚,走来走去,太阳都快落山了,远远看见一个穿青衣、戴范阳毡笠、跨短刀、背挂箱的人,很像樊建威,等走近了,才发现不是。接着又有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去,叔宝侧身避让,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没留意地上有个火盆,差点绊倒。

屋里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手里捻着素珠烤火,见状上下打量叔宝,说:“汉子当心些,看你冻得缩着脖子,坐过来烤烤火吧。”叔宝道了声“打扰”,便坐下了。妇人说:“看你仪表堂堂,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不像本地人啊。”叔宝说:“我是山东人,等朋友没等到,盘缠花光了,回不去了。”妇人说:“这样啊,你随便说个时辰,我给你算个小卦,看看朋友什么时候来。”叔宝说“申时”,妇人掐指一算,说:“卦名速喜。书上说‘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人肯定会来,就是还早,得月底才有消息。”叔宝问:“老奶奶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姓什么?”妇人说:“我姓高,沧州人。前年老头子去世,我就带儿子搬到这里投靠亲戚。”叔宝又问:“你儿子叫什么?多大了?做什么营生?”妇人说:“就一个儿子,小名开道,力气大,喜欢舞枪弄棒,不务正业,经常不在家。”说完起身道:“看你还没吃午饭,我有现成的面饭。”进去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面、一碟蒜泥和一双竹筷,放在桌上请叔宝吃。

叔宝饿了一整天,又说了不少话,也不客气,埋头吃完,说:“承蒙老奶奶一顿饭,不知我秦琼何时能报答?”妇人说:“看你这样的汉子,将来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说什么报答?杀人救人算报答,吃顿饭算什么?”这时街上已响起打更声,叔宝点头称是,谢过出门。一路上心想:“可惜出门没遇到一个知己朋友,反倒遇上两个贤德妇人,解了我心头的愁闷。”正想着,一路往回走。

再说王小二见叔宝一整天没回店,起了疑心,对妻子说:“这姓秦的难道成仙了?没钱还我,难道在别处有饭吃?”柳氏说:“人总能变通,说不定遇到熟人请他吃饭呢。”王小二说:“就算这样,我也得找人去讨饭钱。”

第二天清早,叔宝刚要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少年迎进门来……

第08回 三义坊当锏受腌臢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有词写道:“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这首《点绛唇》道尽了英雄难遇伯乐的无奈。宝刀再锋利,打动不了文人的心;骏马再精良,对农夫也没什么用处;英雄就算有改天换地的本事,若无人赏识、敬重,反而还会遭人奚落。

这时,两个少年走进店来,和王小二拱手打了个招呼,随即转头问:“这位就是秦爷?”王小二连忙应道:“正是。”二人便向叔宝抱拳:“秦大哥,您好。”叔宝不明所以,到堂前与他们行拱手礼,邀他们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王小二端来三杯茶,等大家喝过茶,叔宝开口问道:“二位找我有什么事?”二人回答:“我们在州衙当小差,听说秦兄是个痛快人,特意来求您高抬贵手。”叔宝又问:“此话怎讲?”二人说:“王小二在衙门前面开饭店多年,一直有忠厚的名声。不知怎么一时糊涂,得罪了秦兄?大家都说您还在怪他,我们特来替他赔罪。”叔宝一头雾水:“没这回事啊,这话从哪传出来的?”二人接着说:“大家都这么说,还说您因为怪他,连店帐都不肯还。您要是真怪他,干脆还了银子,想怎么教训他都成;可要是不还,倒让小人有了借口。”

叔宝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是王小二找来的说客,坦然道:“不瞒二位,我根本没怪他们夫妇。只是我身上没钱,盘缠都在樊姓朋友那儿,他去泽州投文了,这几天就回来,到时候自然会结清店帐。”二人劝道:“秦兄的山东朋友,大多性子直。等朋友来了,也得先吃饱饭才能办事,可苦了开饭店的。继续招待您,他本钱不够;怠慢了您,又要说他势利、嫌贫爱富。客人就像老虎,消息传出去,谁还敢来?饭店都开不下去了。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要是您朋友一年不来,您还等一年不成?您在衙门当差,误了公事是要被追究的,家里人也得跟着操心。凡事得自己想办法。”

叔宝听了,如梦初醒,说:“多谢二位指教,我不等朋友了。我有两根金装锏,卖了还店钱,剩下的当路费。”二人转头对王小二说:“小二哥,秦爷没怪你,还打算卖金装锏还你钱,你可得照旧好好伺候。”说完,也不通报姓名,抬手作别离开了。这情形,就像笼中的鹦鹉能说会道,可离了水的蛟龙却难以腾飞。

叔宝到后院收拾金装锏,王小二见状,顿时起了贪念:“这姓秦的真狡猾,明明有两根金装锏,早干嘛不卖?非要我找人说情才肯拿出来。别让他卖给别人,我哄他抵押在潞州,换了银子先打发他走,等过些日子,我加点利钱赎回来。把上面的金子剥下来打首饰,给老婆戴上,剩下的金子换钱,我们夫妻发迹就靠这锏了!”他满脸堆笑,跑到后院。

叔宝正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放在膝上。这锏原本就不是纯金,是熟铜表面鎏金,从祖父秦旭传到父亲秦彝,再到他,已经三代了。平日里挂在马鞍旁,锏棱上的金都磨掉了,只有凹槽里还残留着些许金气。放在潮湿的草铺上,表面生了铜绿。叔宝也觉得这锏拿不出手,只好找来一把干草,把铜绿擦掉,锏身这才重新焕发光泽。王小二哪懂这些,只看见金光闪闪,还以为有多少金子,赶忙说:“秦爷,这锏别卖!”叔宝问:“为什么?”小二说:“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收各种物件。您把锏抵押了换几两银子,买点柴米度日,我照常伺候您。等平阳府的樊爷来了,您加点利钱赎回去就行。”叔宝本就舍不得卖掉祖传的金装锏,听王小二这么说,正合心意,便答应道:“正合我意,走吧,一起去当锏!”

两人来到三义坊,只见一户大户人家门口,黑色直棂内挂着“隆茂号当”的字牌。他们径直走进去,叔宝将锏往柜台上一放,力道稍重了些,当铺老板立刻露出不满的神色:“哎!别把我的柜桌砸坏了!”叔宝说:“我要当银子。”老板瞟了一眼,不屑道:“这东西,只能算废铜。”叔宝急忙解释:“这是我的兵器,怎么能算废铜?”老板嗤笑:“对你来说是兵器,可在我们当铺,这东西没用,只能熔了做别的,可不就是废铜?”叔宝无奈,只好认了:“就算是废铜吧。”老板拿来大秤称重量,两根锏共重一百二十八斤。老板又说:“朋友,得扣点损耗。”叔宝不满道:“上面的金子都没算,还扣什么损耗?”老板强词夺理:“那点金气能算什么?再说这两个锏柄,根本不值钱,化铜的时候都烧成灰了,还是铁枥木的,死沉。”叔宝心一横:“把那八斤零头去掉,按一百二十斤算!”老板咬定:“这里铜多,好铜才四分一斤,算下来五两少二钱,多一文都不当。”叔宝一算,这点钱没几天就花完了,根本不够回乡,只好又把锏拿回去。王小二见状,满脸不高兴。

回到店里,叔宝坐在房里愁眉不展。王小二像催命似的,又跑进来,说:“您再找找,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当?”叔宝没好气地说:“我在衙门当差,除了兵器,哪有什么金银珠宝?”小二冷冷道:“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叔宝被逼无奈,问:“我这匹黄骠马,有人要吗?”小二眼睛一亮,说:“秦爷在我家住这么久,从没提过卖马。要说金装锏,潞州人不识货,真金都当假的,哪懂兵器的价值?可要说马,我们这儿是旱地,家家户户都要用到脚力。您这黄骠马,脚力不错,要是卖了,能早点回家,公事也不耽误。”叔宝问:“卖了马上就能拿到钱?”小二连忙说:“马一出手,银子就到手!”叔宝又问:“马市在哪儿?”小二答:“就在西门里大街。”“什么时候开市?”“五更开市,天亮就散了。”王小二让妻子准备晚饭,叮嘱叔宝吃饱,说明天五更得去卖马。

这一夜,叔宝辗转难眠,生怕错过马市,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挨到五更,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梳好头。王小二点着灯,把马从马槽牵出来。叔宝一看,心疼地叫出声:“马都饿成这样了!”人被王小二冷眼相待,这马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自从欠了店钱,别说是精饲料,连粗草料都没得吃,马在槽头饿得直叫唤。王小二妻子心软,背着丈夫偷偷拿两束长草丢进槽里,也不管马能不能吃饱。好好一匹千里神驹,如今饿得蹄子开裂、鼻子歪斜,肚子肿大、毛发杂乱。叔宝满心怒火,却不敢发作,想说马被饿坏了,又怕王小二无赖,反说人都没吃的,还管马做什么?只能轻轻拉着缰绳,牵马往外走。

王小二打开门,叔宝刚出门,马却死活不肯迈腿,仿佛知道主人要卖掉它。这马为何能察觉?原来它是龙驹神马,通灵异常,平日里要是回家,三更天就备好鞍辔、捆好行李出发了;可要是牵它出门饮水吃草,从没有五更天这一说。马两只前腿死死蹬住门槛,两只后腿往后一坐,硬是不肯走。以叔宝的力气,就算是猛虎也能拖走,可看着马瘦得不成样子,实在不忍心用力,只能轻声哄着。王小二却铁石心肠,见马不肯走,抄起一根门闩,朝着马后腿狠狠打了两三下。马吃痛,猛地跳出门去。王小二“砰”地关上门,恶狠狠道:“卖不掉,就别回来!”

叔宝牵着马来到西营市,马市早已热闹起来,王孙公子们来来往往,不是买马就是卖马。看马的人骑着马来回驰骋,数不胜数。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马走来,哄笑起来:“大家让让,穷汉子牵病马来了,别撞倒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是嘲讽。叔宝牵着马在市场里转了好几圈,根本没人过问。他望着马,长叹一声:“马啊,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威风!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垂头丧气?我又怎么能怪你?我堂堂七尺男儿,不也因为几两店钱,落得这般狼狈?”俗话说得好:“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一开始还是叔宝牵着马走,后来马拖着他往前挪。一夜没睡,五更就出门,在马市又无人问津,叔宝走着走着,困得直打盹。

天渐渐亮了,叔宝不知不觉走出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着柴进城来卖。潞州地处山西,秋收后的庄稼里,只有茹茹秸还带着青叶。饿极了的马看见青叶,一口扑过去,把卖柴的老农撞了个跟头。叔宝如梦惊醒,赶忙去扶。老农身子硬朗,翻身爬起来,笑道:“朋友别急,我没摔坏。”这时马正嚼着青柴,缰绳都拽不住。老农问:“你这马牵着不骑,慢慢走,是要卖吗?”叔宝点点头:“是啊,想找个买主。”老农仔细打量一番:“马虽然瘦了,但缰绳口还不错!”叔宝正愁眉不展,听老农这么说,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赶忙问:“您是马具店的,还是兽医?”老农笑着摇头:“都不是,我今年六十岁,住在离城十五里的地方。这四捆柴一百多斤,我挑进城,肩膀都没换一下,可你这马轻轻一扑,我就摔了一跤,就知道这马缰绳口好。可惜你不熟悉行情,跑到这马市来。这里买马的,都是些嫌贫爱富的主儿。”叔宝不解:“什么叫嫌贫爱富的主儿?”老农解释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买马时都让手下人带着鞍辔,看中马的毛色后,套上自己的鞍辔,试骑满意了才买。他们哪肯买你的病马慢慢调养?自古说‘买金须向识金家’,在这儿哪能卖掉病马?你就是走上几天,也没人看一眼!”叔宝一听,连忙说:“您卖柴也挣不了几个钱。要是能带我把马卖了,事成之后,送您一两银子谢礼!”老农大喜,说:“出西门十五里,有个单雄信员外,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二员外。他喜欢结交豪杰,常买好马送给朋友,你这马送上门,说不定正合他意!”

叔宝听了老农的话,恍如大梦初醒,心中暗自责备:“我真是疏忽了!在家时常听朋友说‘潞州二贤庄的单雄信,是个广纳豪杰的人物’,怎么到了这里竟没去拜见?如今衣衫破烂、面黄肌瘦,再去拜会,实在太迟了!真是临渴掘井,后悔莫及。可若不去二贤庄,错过这个机会,就再难有出路了,该如何是好?罢了,就当是卖马,别说是慕名求友吧。老人家,你带我去吧,若真能卖掉这马,一定送你一两银子。”老农贪图厚谢,把四捆柴寄放在豆腐店门口,对卖豆腐的说:“帮我照看一下。”他扁担头上有个青布口袋,装着一升黄豆,本是进城换茶叶的。见马饿得厉害,就把豆子倒在一个土坑里,扯了些青草拌在一起,让马吃了个饱。随后,老农拿着扁担在前引路,叔宝牵着马出了西门。走了约十几里,果然看到一座大庄园,只见:碧流环绕,古木阴森。清澈的溪流中,鱼儿往来穿梭;茂密的树林里,鸟儿啼声婉转。小桥如彩虹横跨水面,景色清幽雅致;高楼大厦连云而立,布局整齐壮观。若非世代权贵之家,定是名门望族所在。

老农挑着扁担过桥进庄,叔宝在桥南的树下拴马。看着马瘦骨嶙峋的样子,他心里暗道:“自己都看不上的东西,怎么能指望别人买呢?”连日来心烦意乱,没顾上牵马饮水吃草、梳理鬃毛,如今马的鬃尾都缠结在一起。叔宝卷起左手衣袖,按住马鞍,用右手五指去分理马的鬃毛。马怕疼,扭过头来,朝着主人乱扭鼻子,眼中竟滚下泪来。叔宝一阵心酸,也不再梳理鬃毛,用手掌在马脖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叹道:“马儿啊马儿!你就像我的随从一样,曾在山东六府声名远扬,全仗你出力。如今我时运不济,要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时恋恋不舍,我却狠下心卖你,反倒不如你重情啊!”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四蹄踢跳,连声嘶喊。叔宝在树下长叹不止,正所谓:“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再说单雄信家资丰厚,秋收完毕后,正闲坐在厅前。见老农把扁担竖在窗扇门外,进门后垂手说道:“老汉进城卖柴,遇见一个山东人牵着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然瘦了些,但缰绳口还很有力。如今他牵着马在庄外,请员外去看看。”雄信问:“可是黄骠马?”老农答:“正是。”雄信起身,带着随从出庄。

叔宝隔着溪水远远望见,单雄信身高一丈,容貌如灵官一般威严,头戴万字顶皂荚包金头巾,身穿细褶寒罗衣,脚蹬粉底皂鞋。再看看自己,衣衫褴褛,实在狼狈,赶忙躲到大树背后擦了擦手,抖下衣袖,擦干脸上的泪痕。雄信过桥后,径直去看马,没先问人。他善于辨识良马,撩起衣袖,用左手在马腰上一按——雄信力大无穷,那马虽筋骨强健,却也纹丝不动。他又量了量马从头到尾,足有一丈多长,从蹄到鬃,高八尺;全身黄毛如金丝细卷,没有半点杂色。这马的妙处,正是:“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完马,才与叔宝搭话:“马是你卖的?”单员外以为叔宝是贩马的,便不以礼相待,直接以“你我”相称。叔宝却只认自己是卖马的,并非贩马人,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这是自己的坐骑,因穷困潦倒,才想卖在贵庄。”雄信道:“不管你是买来的还是自己骑的,直接说价钱吧。”叔宝说:“人穷物贱,不敢开价,只求五十两银子,够充作路费就行。”雄信道:“这马要五十两也不多,只是太瘦了。要是喂精细饲料,花些工夫,还能养回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废了。看你说得可怜,我给你三十两银子,就当送你路费吧。”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要回庄,看起来并不十分急切想买。叔宝只好跟过桥来,说:“任凭员外给多少吧。”

雄信进庄后,站在大厅的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站在檐下,便只得站在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把马牵到槽头,喂些精细饲料,再回来禀报。不一会儿,手下人在主人耳边低声回禀:“这马厉害得很,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下一斗蒸热的绿豆,还在槽里抢水草吃,没停过口。”雄信暗暗高兴,却故意装模作样地说:“朋友,手下人说这马不吃细料了。不过我既已说出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到底吃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您吩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不是那种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性格,便走进大厅坐下。

单雄信花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时,喜形于色。叔宝久未见过银子,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欢喜之情竟与雄信得马不相上下。难道叔宝如此目光短浅?其实他是个孝子,久居旅店,日夜思念老母。如今见了这银子,觉得能回家探望母亲,就像见到母亲一样,不禁“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他伸出双手去接银子,雄信料想买卖已成,却突然把银子往衣袖里一藏。叔宝大惊,以为对方反悔不买了,心里忐忑不安,真是“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第09回 入酒肆莫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有诗叹道:“乞食吹箫骨相癯,一腔英气未全除。其妻不识友人识,容貌似殊人不殊。函谷绨袍怜范叔,临邛杯酒醉相知。丈夫交谊同金石,肯为贫穷便欲疏?”结交朋友不在于家境贫富。若靠家财吸引,只会招来一群追名逐利之徒——有钱时,他们如拆屋的斧头般趋炎附势;没钱时,便露出薄情寡义的嘴脸。唯有靠声名能打动远方知己,凭眼光才能结交穷困兄弟。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藏进袖子?只因听到“齐州”二字,便动了结交之心,他对叔宝说:“兄长请坐。”又命手下上茶。那挑柴的老农见单雄信留客说话,便靠在窗外呆呆偷听。

雄信问道:“动问仁兄,济南有位慕名已久的朋友,不知你是否相识?”叔宝问:“是谁?”雄信道:“此兄姓秦,不便直呼其名,表字叔宝,在山东六府驰名,人称‘赛专诸’,在济南府当差。”叔宝因衣衫破烂,不好意思承认“我就是秦叔宝”,便随口应道:“是我同衙门的朋友。”雄信忙说:“失敬了,原来是叔宝的同僚。请问老兄高姓?”叔宝一心想着偿还王小二的饭钱,顺口答道:“在下姓王。”雄信道:“王兄请稍坐,吃些便饭。我还想劳烦你带封信给秦兄。”叔宝推辞道:“饭就不吃了,有信尽快交给我。”

雄信又进书房封了三两程仪、两匹潞绸,到厅前诚恳地说:“本想写封信托你转交秦兄,但从未谋面,怕称呼不便,烦你代为转达心意吧!改日我定当登门拜望。这是三十两马价银,都是足色纹银;另外备了三两程仪,不在马价之内;还有两匹本家织机上的潞绸送你,算是看在叔宝同僚的情分上,请勿嫌弃。”叔宝见他如此周到,不愿久坐等饭,怕言语间露馅尴尬,便告辞起身。

此时的场景正如:“良马伏枥日,英雄晦运时。热衷虽想慕,对面不相知。”雄信尽到了朋友之谊,也不强行挽留,送他到庄门口,举手作别。叔宝径直朝西门走去。那老农还在窗外打盹,涎水挂了尺把长。见单雄信走进大门,老农忙问:“您还在这儿?”雄信道:“卖马的刚走。”说完便进了门。老农急忙拿起扁担,两步追上叔宝,因听他说姓王,便喊:“王老爷,先前说好的牙钱可得给我呀!”叔宝为人慷慨,拆开三两程仪,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多少不计较。老农喜笑颜开,拱手致谢,去豆腐店取柴不提。

叔宝进西门时已近中午,马市散了,店铺全开了。一家新开的酒店门前,熏烧菜肴香气扑鼻。叔宝吃惯了好饭好菜,这些日子却清苦得很,加上在雄信庄上没吃饭,腹中饥饿,心想:“回王小二那儿又得吃他的残羹冷炙,不如在这店里吃了午饭再走,还了饭钱,拿行李启程。”便径直进店。

跑堂的见叔宝把两匹潞绸卷起来夹在腋下,以为他是打渔鼓唱道情的,拦住门说:“刚开市的酒店,不懂规矩别乱进!”叔宝双手一分,四五个跑堂的全跌倒在地。“我来买酒吃,为何阻拦?”

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其中一人跳起来说:“买酒先到柜上称银子,怎么乱闯?”叔宝问:“为何要先称银子?”酒保道:“这是潞州的规矩:新开的酒店,怕客人酒后赊帐,得先交钱再吃酒。”叔宝暗想:“好汉不与市侩计较。”便到柜前放下潞绸,从袖中取银子——他把程仪和马价银包在一起,正准备称酒钱,嘴里嘟囔:“银子先给你,但若有其他客人来,我得问问是不是真有这规矩,若是,便罢了。”

柜里的店主见状,连忙赔笑:“朋友,快收起银子。天下规矩相通,哪有先交钱后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懂事,以为您是外乡人,怕酒后算不清帐,故意刁难。我们开店本就为结交四方君子,何况客长也不是衣衫不整之人。他们言语冒犯,看在我的面上,别计较了。请收银子,里面请坐,我这就叫人暖酒。”叔宝见他言辞委婉,怒意渐消:“店主通情达理,不必再说了。”便袖了银子,拿上潞绸,走进二门。

只见三间大厅宽敞齐整,摆着条桌交椅,四壁挂着诗画屏风。柱上一副对联,赞尽酒馆风情:“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团和气,杯浮琥珀陶镕肺腑万种风情。”叔宝看看厅上的雅致陈设,再瞧瞧自己褴褛的衣衫,怪不得刚才被拦。虽坐在厅上,却浑身不自在,转念又想:“难道这酒只卖给富人?”再一看,大厅两侧的厢房里,摆着条桌懒凳,便苦笑道:“这才是我们穷人该坐的地方。”便走向东厢房第一张条桌,放下潞绸坐下,正所谓:“花因风雨难为色,人为贫寒气不扬。”

酒保换了个老头来送酒,没了先前的熏烧佳肴,只有一碗冷牛肉、一碗冻鱼,用瓦钵瓷盘装着,酒也没热。老头放下碗就走了。叔宝心头火起:“我秦叔宝天生该吃冷饭?真想砸了这店!但这点小事传回家乡,朋友该笑话我‘叔宝在潞州穷得吃不上饭,上店吃酒还闹事’。为了口吃的惹闲话,不值当!忍忍吧。”腹中饥饿,只得强咽冷食,好似“土块调重耳,芜亭困汉光”。

正吃着,店外喧哗起来,店主高叫:“二位老爷来小店歇脚!”两个豪杰在门口下马,四五个随从推着两辆小车进店,解下头巾掸去灰尘。店主引路进二门,前面的戴进士巾穿红衣,后面的戴皂荚巾穿紫衣。叔宝见前面的不认识,后面的竟是老友王伯当。二人“肥马轻裘意气扬,匣中长剑叶寒芒。有才不向污时屈,聊寄雄心侠少肠”。

店主在厅上忙前忙后摆桌椅,招呼道:“二位爷请这头坐,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精洁菜肴,开陈酒来!”说完自去忙碌。随从端来两盆热水请二位爷洗手。叔宝在东厢房怕被伯当看见,坐立不安,拿起潞绸想走,却被栏杆挡住——进来时没留意,这栏杆环绕,需从厅前过道才能出去,而二人正坐在中间。叔宝不便跨栏,只好背过脸又坐下。他若低头只管吃酒,或许能避开注意,偏偏起身又坐下,被王伯当瞧见,便对随从说:“你看东厢房第一张桌上的人,像谁?”随从回头看了道:“像历城的秦爷。”

叔宝心中暗惊:“被看见了!”伯当却说:“孔子与阳货模样相似的人多了,叔宝是人中龙凤,所到之处自有生机,怎会落魄至此?”叔宝听伯当否认,稍放宽心。那随从眼尖,想证实这话,转身紧盯叔宝。叔宝低头缩颈,动也不敢动,像伏在地上的老虎。随从越看越像,心想:“他见我们在此,故作镇定,哪有这样吃酒的?”便说:“我看就是,下去瞧瞧便知。”叔宝见随从要来,怕露馅难堪,只得自己开口:“三兄,是我秦琼落难在此。”

伯当认出叔宝,慌忙起身,解下紫衣披在他身上,拉他上厅,抱头而哭。店主吓了一跳,连忙赔罪。三人中,一人哭,两人未哭——王伯当见叔宝狼狈模样,伤感落泪;叔宝虽处穷困,却不愿轻易流泪,毕竟“知己虽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穷途泪”。

叔宝见伯当伤心落泪,反而好言劝慰:“仁兄不必难过,小弟虽说处境艰难,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因为等批文在住处待得久了,欠下些店钱,才流落到此。”接着便问旁边的朋友是谁。伯当介绍道:“这位是我旧时结交的兄弟,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郡公,家住长安。曾和我一同担任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与我交情深厚。他因姓氏应了图谶之说,被皇上猜忌,便弃官和我一同游历。我因杨素专权,国政日益败坏,也一同辞去了官职。”叔宝又重新与李玄邃行揖礼相见。

伯当又问:“兄长在此可曾会见单二哥?为何不去单二哥处?”叔宝道:“小弟时运不济,竟不曾想起单二哥。今日实在无奈,才到二贤庄,把坐骑卖给单二哥了。”伯当惊问:“兄长骑的黄骠马卖给单二哥了?卖了多少银子?”叔宝答道:“只因马太瘦了,本想讨五十两银子,实际只得了三十两,就卖了。”伯当又惊又笑:“单二哥是有名的豪杰,难道和兄长做交易还会占便宜?这可不像单雄信的为人了。如今一同去,那马少不得要还你,还要取笑他几句。”

叔宝忙说:“贤弟,我不好同去。到了潞州不去拜见雄信,已是我的失礼。刚才卖马时,他问起我的名字,我又假称姓王。他问起历城秦叔宝,我只得说是相熟的朋友,他又送了两匹潞绸、三两程仪。我如今若同二位去,岂不是行踪诡秘、有意欺瞒?二位到二贤庄后,替我委婉说明情况,就说卖马的就是秦琼。先前因为未曾拜访已是得罪,后来又因为羞愧不好意思相见,所以才假托姓王。他的殷勤之意,我已铭记在心,日后再到潞州,定当登门拜谢。”

玄邃道:“我们在此和单二哥四人相聚,正好好好相处几日。兄长既然有心久留,也不差这一两日为朋友停留。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欢聚两日再话别。兄长的寓所在哪里?”叔宝道:“我久客在外思念母亲,又有批文在身。明日用单二哥送的程仪,买两件衣服,就打算回家。二位也不必和单二哥来看我了。”伯当、玄邃道:“住处一定要告诉我们,哪有好朋友不知道彼此住处的道理?”叔宝只得说:“实在是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

伯当皱眉道:“那王小二最为势利,江湖上都叫他‘王老虎’,在兄长面前可有什么不周之处?”叔宝念及柳氏的贤德,不好在两位性格刚直的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不是,便道:“二位贤弟,那王小二虽说势利,倒还有些眼力,他夫妇二人对我还算周到。”这正是“小人行短终须短,君子情长到底长”。柳氏贤慧,连带着丈夫都显得不那么讨厌了,“妻贤夫祸少”,这话果然不假。

三人饮酒直到黄昏,伯当把叔宝先前的酒帐一起算清付给店主,对叔宝说:“今夜暂且告别,明日一定要再相见。兄长在此落魄,我们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分别。明日见了单二哥,还要想办法筹些盘缠送给兄长,千万不要直接就走。”叔宝连连答应,出店与二人作别。王、李二人也上马离开,径直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

叔宝把紫衣和潞绸裹在一起,径直回王小二的店里,因为和朋友相聚不舍,回来得晚了些。王小二见午后还不见他回来,料想他没卖掉马,心里越发嫌弃,不等叔宝回来,就把店门反锁了。叔宝到店前敲门,王小二冷声冷气地说:“你老人家早些回来就好了。今日住的客人又多,怕门户不安全,就锁了门。钥匙在客人房里拿着呢。怕你没地方睡,外面那个木柜,我都擦干净了,你老人家将就睡一晚吧。五更天起来煮饭、打发客人开门时,你老人家再来多睡一会儿就是了。”

叔宝牙关紧咬,眼里直冒火星,拳头都握得紧紧的,心中怒气翻涌:“这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能推开,打他一顿不过是经官动府,又要在这里耽搁,有什么要紧?况且单雄信是好客的朋友,王、李二位兄弟说起卖马的事,明天不等太阳升起就会来拜我;我要是和店主打架见官,哪是豪杰的举动?这小人肯定会借口说我欠了许多饭钱,想赖账,还打坏他的门面。刚才还在王伯当面前说他做人好,怎么转眼又说他不好?我反倒是个言行不一的人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到现在都快熬出头了,再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小人,听说有银子还他,肯定会开门的。”

叔宝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把怒气压下去,大声道:“小二哥,我的马卖了,有银子还你。让我在外面睡,我可不放心,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别赖我。”此时王小二听见这话,料想他真的卖掉马回来了,从门缝里一看,马没了,肯定是有了银子,喜得笑了起来:“秦爷,我和你说笑话呢,我开店的哪能不懂事,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你老人家在外面睡?我家媳妇去客房拿钥匙了。”柳氏拿着钥匙在旁边,没听到丈夫的话,也不敢开门,听见小二说要开,忙说:“钥匙来了。”

王小二开了门,叔宝进店,把紫衣和潞绸放在柜上。王小二说:“这是卖马搭来的吧?不要他的货才好。”叔宝道:“这可不是卖马的钱,有银子在这里。”从抽屉里取出银子。王小二见了银子,立刻换了副嘴脸:“秦爷,钱财要小心,晚上别摆弄,收拾起来吧。先将就吃些晚饭,我明天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宝道:“饭不吃了,直接拿帐来算吧。”王小二递过帐簿:“秦爷,你是不亏人的,随便算吧。”

叔宝看后面住的日子还多,加上有几天没好好吃饭,马又饿坏了没喂草料,却很大方,把蔡太守给的三两银子不算在内,一共称了十七两银子给王小二。又对柳氏说:“我匆匆忙忙起身,来不及感谢,日后再报答娘子。”柳氏道:“秦爷在此,我们款待不周,您不怪罪,已是宽宏大量,哪还敢奢望感谢?”叔宝道:“我的回批快拿给我。”柳氏问:“秦爷这时候要去哪里?”叔宝道:“此时城门还没关,我归心似箭,赶出东门再做打算。”王小二也假意留了留,就把批文交给叔宝。叔宝取了双锏和行李,告别出店,径直朝东门赶路去了。

第10回 东岳庙英雄染疴 二贤庄知己谈心

有诗叹道:“困厄识天心,题撕意正深。琢磨成美玉,锻炼出良金。骨为穷愁老,谋因艰苦沉。莫缘频失意,黯黯泪沾襟。”如今世人,稍遇不顺就埋怨天命,却不知上天若要成就一个人,偏要先让他历经困苦。越是旁人扶持不起的,不仅要让他穷愁,还要添场病痛,直到他绝处逢生,仍似不肯轻易放过。

王伯当、李玄邃为了叔宝急奔城西,等赶到二贤庄时,已是深夜。此时雄信庄门早已紧闭,门外犬吠声此起彼伏。雄信命人打开庄门,查看何人在庄前走动。他快步走出庄来,定睛一看,竟是王、李二位好友。三人携手进庄,卸下马鞍喂马,随从都到耳房歇息。雄信命人取来拜毡,与二位好友行大礼后坐下,又吩咐上茶摆酒。

叙完别后之情,伯当开口道:“听说兄长今日喜得良马。”雄信道:“不瞒贤弟,今日用三十两银子买了匹千里龙驹。”伯当道:“马我们早知道是良马,只是做人别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必吃大亏。”雄信惊问:“难道这马是偷来的?”伯当道:“马倒不是偷来的,只是卖马的你可知是谁?”雄信道:“是山东人姓王,我因欢喜过头,没来得及细问。二位怎知此事?莫不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伯当道:“我们与姓王的不熟,但那姓王的却与兄长相熟。实不相瞒,卖马的正是秦叔宝,方才在西门酒店相遇,他说起兄长厚情,还提及兄长赠礼之事。”

雄信听罢点头叹息:“我说此人为何欲言又止!原来是叔宝,如今他往何处去了?”伯当道:“住在府西王小二店内,不久就要回济南了。”雄信道:“我们也别睡了,就着这酒坐到天亮吧。”王、李二人齐声道:“正该如此。”于是三人直饮到五更时分,正所谓“酣歌忘旦暮,寂寤在英雄”。他们备好马匹,又牵了一匹空马打算给叔宝骑,三人赶进西门,到王小二店前询问叔宝去向,却得知叔宝已经离开。王小二生怕叔宝的好友追问自己的不是,谎称:“秦爷急着回去,刚好有差马连夜回山东了。”其实即便叔宝真有马,雄信放开千里龙驹也定能追上。却不想此时雄信家中传来凶信:他的亲兄从长安出发,被钦赐驰驿的唐公射箭射死,手下护送丧车刚回到家。雄信要奔兄丧,无法追赶朋友,王、李二人见雄信有事,追赶叔宝的念头也只好作罢,各自散去。

单说叔宝自昨晚黄昏后,一夜走到天亮,竟只走了五里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换作平时,他想走百里也能走到,可如今卖了马,又受王小二的暗气,背着包裹,本是平日骑马惯了的人,如今摸黑徒步,越想越恼,竟误入山坳迷了路。等走到天明上了官道,回头一看,潞州城墙还在身后,竟只走了五里左右。

“富贵贫穷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排。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庸劣乘时偏得意,英雄遭困有余灾。饶君纵有冲天气,难致平生运未来。”叔宝穷就算了,竟又穷出一场病来。只因在酒店吃了碗冷牛肉,初见王、李二友时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连夜赶路,天寒霜重,内伤饮食,外感风寒。

天明已是十月初二,他耳红面热,浑身发烫,头重眼昏,寸步难行。好在他体质强健,又硬撑着走了五里,到了离城十里、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十里店。街头有座东岳行宫大庙,叔宝见庙宇雄伟,想进去晒晒太阳再走。进了三道门,来到东岳殿前,台阶足有一个山头高,他好不容易爬到殿上,想叩拜神明求庇佑,却四肢无力,一个头晕,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这一跤跌得声响极大,好似共工撞倒不周山、力士击碎始皇车——其实叔宝跌倒本不该有这么大声响,只因他背后背着两条金装锏,跌倒时砸在地上,竟将磨砖打碎了七八块。守庙的香火僧扶不动他,急忙跑到鹤轩禀报观主。

这观主可不是寻常人物,他姓魏名征,字玄成,魏州曲城人氏。少年孤贫却不愿谋生业,只一心读书,因此无书不读,三坟五典、诸子百家、天文地理、韬略诗词,无不精通,且素有大志,遇英雄豪杰便倾心结交。隋朝重门荫轻寒门,当政者从卿相到守令多为武臣,重膂力轻文墨。魏征自叹生不逢时,隐居华山做了道士。后遇道友徐洪客,二人意气相投。徐洪客道:“隋主猜忌,诸子拥兵,天下一统不过是为真命天子扫除障碍,隋主不能久享。我观天象,真人已出世,大乱将起。你面相带贵气,有公卿之骨,无神仙之分,可提前寻访辅佐之人,趁其未得志时结交,日后或可成大事。”一日,徐洪客又对魏征道:“昨观王气起于参井之分,真人应在那里;罡星落入赵魏之地,辅佐真人的贤臣已出世。只是王气尚未旺盛,其人还未得志;罡星色泽沉晦,其人正遭困厄。你我不如分头寻访,在他们未遇时结交,异日再相聚。”于是徐洪客前往太原,魏征则来到潞州。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有开国功臣之相,便借住东岳庙,图与雄信交往,同时也想在困厄中寻些豪杰,日后相助。

这日,魏征正在鹤轩中诵读《黄庭经》,忽闻香火僧来报:“有个醉汉跌倒在东岳殿上,随身兵器把方砖打碎好几块,扶都扶不动,特来禀报老爷。”魏征暗想:“昨夜观天象,有罡星临于本地,莫非就是此人?”于是亲自来到殿上,只见叔宝狼狈不堪:行李扔在一边无人看管,一只胳膊屈起当枕头,另一只手扯破衣袖盖住脸。香火僧道:“方才脚还绊在门槛上,如今又缩下来了。”魏征上前掀开衣袖定睛一看,见他满面通红——这是阳症,像醉酒却非醉酒,叔宝张不开口,只睁着一双大眼。魏征叹道:“兄在穷途,也不该如此贪杯。”叔宝心里明白,喉中堵塞说不出话,挣扎许久,伸出右手在方砖上写下“有病”二字。方砖虽干净,难免有些灰尘,字迹倒也清晰。魏征见状道:“兄并非醉酒,原来是有病。”叔宝点头称是。魏征道:“不妨事。”叫道人取来自己的棕团放在叔宝面前,盘膝坐下,取叔宝的手搭在膝上诊脉,见寸关尺三脉一呼四至、一吸四至,知是少阳经受症,内伤饮食、外感风寒,尚属表症,不打紧。

只是大殿上风大,不宜久睡,庙后又无空闲房屋,魏征便让道人将叔宝扶到殿上左首堆放木料家伙的耳房里。这屋子虽不精致,却无风雨侵袭。地上铺了稻草,盖上棕团,让叔宝躺下。双锏因众人拿不动,仍留在殿角。魏征打开叔宝的行囊,见里面有两匹潞绸、一件紫衣、一张公文批回和十几两银子,便对叔宝说:“这些东西恐你病中不便看管,待贫道收在房中,等你病愈后归还。那双锏,我让道人搓两条粗草绳捆好,放在殿角耳门首,谅无人能偷,也好借它辟辟阴邪。”叔宝听罢伏地叩首。魏征将紫衣、潞绸等物收好,到鹤轩中配了一帖疏风表汗的药煎给叔宝喝。叔宝服后出了一身大汗,次日便神清气爽能开口说话了。此后魏征不断煎药调理,常来草铺旁与叔宝谈心,叔宝也渐能喝些米汤,病情日益好转。

不知不觉过了十四日,十月十五日正是三元寿诞,附近居民在东岳庙做会。五更天庙门大开,殿上钟鼓齐鸣。叔宝身子虚弱,如何经得起这般喧闹?虽有魏征相伴,却无亲人照料,他蓬头垢面,身上难免有异味,惹得来做会的人个个嫌弃,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正所谓:“身居卵壳谁知凤,跻混鲸鲵孰辨龙?”

大凡僧道住在庵观,总得有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做护法,又常常用酒食讨好地方上的无赖破落户,才能住得安稳。魏玄成虽然做了道士,高傲的气骨却依然还在,怎么肯去讨好富户、结交无赖?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竟容留外来的无赖之人,玷污了圣殿。叔宝听见这些话,又恼又愧,正觉得无地自容时,单雄信恰好来了。

雄信带领手下人到东岳庙,要为已故的兄长做法事祈福。众会首迎出三道门,说道:“单员外来得正好。”雄信问:“有什么事吗?”众人说:“东岳庙是我们潞州求福的地方,魏道主擅自做主,容留外来的无赖之人,玷污了圣殿,简直没法让人瞻仰。单员外一定要好好处置他。”雄信是个有分寸的人,不做带头闹事的人,便和缓地笑道:“各位先别急,等我和他谈谈,自有道理。”说完便往主殿走去,叫手下人去请魏法师出来,自己则走到两旁随便看看。只见钟架后的黑暗处有锏光射出,雄信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对双锏,用草绳捆着放在地上。雄信定睛看了许久,默然不语,然后问众人:“这兵器是从哪里来的?”众道人齐声回答:“这是那个患病的汉子背来的。”

雄信正要再问,只见魏玄成笑容满面地踱步出来,向雄信作揖。雄信便问道:“魏先生,我的亲友们都在这里,他们说这座东岳庙是潞州求福之地,必须庄严洁净,才能让人瞻仰。如今听说先生容留了什么人住在庙里,糟蹋玷污了这里,大家心里都很不高兴,所以特地来问问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玄成不慌不忙地说:“小道是出家人,岂敢擅自做主?只是因为看到这个病夫不是寻常之人,所以小道也不便打发他走。再说他客中患病,跌倒在殿上,小道只得用药物调理,才让他痊愈。这都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希望员外体谅恕罪,也请向各位施主解释一下。”雄信急忙问道:“殿角的双锏,就是那人的兵器吗?他是哪里人?”玄成说:“山东齐州人。”雄信本就对叔宝的事留心,听见“山东齐州”四字,吓了一跳,急忙问:“姓什么?”玄成说:“十月初二那天,他跌倒在殿上,病中不能说话,有一张公文的批回上,写着单名叫秦琼。等次日清醒后,和他交谈才知道,表字叫做叔宝,是北齐功勋的后代。”雄信连忙打断他的话,问道:“现在在哪里?”玄成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间耳房里住着。”雄信搀着玄成的手,推进侧门,忙叫手下人:“快扶秦爷起来相见。”手下人三四个在草铺上找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雄信焦躁地说:“难道知道我来,躲到别处去了不成?”一个香火僧说:“我刚才见他出殿去小解,现在可能在后边的轩子里。”雄信听了,急忙同玄成走出殿来。

原来叔宝多亏了魏玄成的药物调理,十多天过去,病势已经退了,精神也渐渐清爽起来。这天因为天气暖和,又见殿上热闹,便走了出来。小解过后,就坐在后轩里,躲避众人的厌恶。只见一个火工,衣兜里装着几升米,手里托着几扎干菜走出来。叔宝问道:“你拿到哪里去?”火工说:“关你什么事?我老娘身子不好,刚才向管库的讨了几升小米、几把干菜,回家去给她熬点粥调养调养。”叔宝听了,猛然醒悟:“小人尚且知道孝顺母亲,我秦琼空有一身本事,不能尽孝赡养,反而把母亲抛在家中,让她天天盼着我。”想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见桌上有一支记账用的秃笔,急忙拿在手里。他虽然在公门中当差,也粗通文墨,便在粉壁上题了几句词:

“凹虎驱驰,甚来由,天涯循辙?白云里,凝眸盼望,征衣滴血。沟洫岂容鱼泳跃,鼠狐安识鹏程翼?问天心何事阻归期,情呜咽。七尺躯,空生杰,三尺剑,光生筐。说甚擎天捧日名留册,霜毫点染老青山,满腔热血何时泻?恐等闲白了少年头,谁知得?”(右调寄“满江红”)

叔宝刚写完,只听见一群人闹哄哄地走进来。叔宝仔细一看,见雄信也在其中,吃了一惊,想躲又没地方躲,只得低着头,伏在栏杆上。只听见魏玄成喊道:“原来在这里!”这时单雄信紧走几步,抢上前来,双手抱住叔宝,俯身拜倒在地,说道:“兄长在潞州遭受如此凄苦,单雄信不能尽地主之谊,真是没脸见天下的豪杰朋友!”叔宝到了这个时候,难道还能不认吗?只得连忙跪下,以头触地叩拜道:“兄长请起,恐怕我一身污秽,触了兄长的贵体。”雄信流着泪说:“为朋友可以去死。如果能替得了兄长,雄信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代替,哪有什么污秽不污秽的?”正所谓:“已成兰臭合,何问迹云泥。”

雄信回头对魏玄成说:“先生,先兄的法事暂且停几天,叔宝兄如此孤苦零丁,学生不能在此拈香了,我要和叔宝兄回家。等兄长身体康健了,立刻到宝观来,就当是还愿,同时为先兄做法事,岂不是一举两得?”又吩咐手下:“秦爷骑不了马,去准备一乘暖轿来。”

这时,外边的众施主听说这是单员外的朋友,都不再说话,纷纷散去了。魏玄成回到鹤轩中,把叔宝的衣服取出来,两匹潞绸、一件紫衣、一张批回、十几两银子,当着雄信的面交给叔宝。雄信心中暗道:“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呢。”叔宝举手致谢,告别了玄成,同雄信回到二贤庄。从此,魏玄成、秦叔宝、单雄信三人,都成了知己。

到了书房,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铺设了厚厚的被褥,雄信和叔宝同榻而睡,用言语宽解他的心怀,叔宝的病体也彻底痊愈了。每天都有养胃的食物供给叔宝,雄信还邀请魏玄成来和他谈心,简直就像父子家人一样。正是:“莫恋异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朝夕盼望,眼睛都快望花了。又常常听说官府要捉拿他的家属,又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求签问卜,越盼越等不回来,忧虑之下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起身不得。正是:“心随千里远,病逐一愁来。”

幸亏叔宝平日善于结交几个通家的好友,他们知道叔宝出门日久,老母有病,便相约一起,送来些供养的费用,同时来探望秦老伯母。秦母说:“通家子侄都来相看,真是难得,都请进内房来吧。”众人坐到床前,一共有四人:西门外异姓同居、现在开鞭仗行的贾润甫;齐州城里和叔宝一同当差的唐万仞、连明,以及同差出去的樊建威。秦母坐在床上,叔宝的娘子张氏,站在卧榻之后,用幔帐遮住身体。秦母看见儿子的这班朋友都坐在床前,触景生情,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列位贤侄,不嫌弃我这老朽,特地来看我,足见厚情。只是不知道我儿秦琼现在怎么样了?一去不回,好叫我肝肠寸断。”贾润甫等回答说:“大哥一去不回,确实奇怪。老伯母请放心,吉人天相,料想不会有什么大麻烦,说不定早晚就该到家了。”

秦母埋怨樊建威道:“我儿六月里和你一同出差出门,烧了脚步纸才起身,你九月里就回来了。如今都到隆冬天气了,我却音信全无,恐怕多半不在人世了。”媳妇听见婆婆这么说,作为儿媳不敢高声说话,在帷帐中也低声啼哭起来。众人异口同声,都埋怨樊建威道:“樊建威,你办的什么私事?常言道:‘同行无疏伴。’一起出门,难道不知道秦大哥路上为什么耽搁,到底什么时候该回来,如今为什么还不到家?老伯母只生了大哥一人,久不回家,举目无亲,叫她怎么能不牵挂?”

樊建威说:“各位兄长在上,老伯母和秦大嫂埋怨小弟,我不敢分辩。各位都是做豪杰的人,难道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六月里从山东赶到长安,在兵部衙门挂号等批回,就耽误了两个月。到八月十五,才领到批文。秦大哥到临潼山,正好遇到唐国公被强盗袭击,正在厮杀的时候,大哥抱不平,救了唐公,出了关外,匆匆分了行李,他往潞州,我往泽州。没想到盘缠银子都放在我的箱子里,等分路之后才知道,途中也把盘缠用尽了。如今等不得他回来,我也把该补送的钱带回来了。”说着把一包银子放在床前。秦母说:“我有四两银子,叫他买潞绸的,想必他也拿来当盘缠了。”樊建威说:“我到津州的时候,马刺史又去太原恭贺唐公李爷了。两个犯人留在住处,又遇上柴荒米贵。等官员回来投文领批,盘缠都没了。”

秦母说:“这都是你的事,你此后可知道我儿的消息?”樊建威说:“要是算起路程日子,唐公李爷到太原时,秦大哥应该已经到潞州了。那时蔡刺史还没出门,肯定已经先投过文了。我知道秦大哥是个急性子,难道会为了批回耽误在潞州不成?我要是有盘缠,也会绕道到潞州找他,讨个确切的消息。因为没了盘缠,就直接回来了,哪里知道秦大哥还没到家?”

众友说:“这也难怪你,只是如今你可不能推辞劳苦,还得往潞州找寻叔宝兄回来,才是道理。”樊建威说:“老伯母不必烦恼,写一封信,让小侄拿到潞州去,找寻大哥回来就是了。”

秦母命丫环取来文房四宝,呵开冻笔,写了几个字封好,把樊建威补还的解军银子,一同交给樊建威,说:“这银子你拿回去当盘缠,找到他回来不是很好!”樊建威说:“小侄自己有盘缠,见到大哥,也能帮他准备盘缠回来,何必动用他之前的银子?”秦母说:“你还是拿去,这样更方便。”众人说:“如今只要赶紧找到大哥回来,你多带些盘缠去也好,不如就听老伯母的话。”樊建威说:“既然如此,小侄就此告别,去找大哥了。”秦母说:“还劳烦你,真是过意不去。”众人把送来的银钱,都放在秦母床前,各自散去了。樊建威回家,收拾好包裹行囊,离开齐州,直奔河东潞州一带,来找叔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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