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上午十点钟，YS基地一楼那间大会议室里，空气沉甸甸的，像积了水。
顾清川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主位，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无意识地敲着。
他面前齐整地摆着一叠厚厚的合同文件和财务报表，每一份都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做了细致的标记，眼圈泛着红，带着明显的血丝，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这几日显然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
一队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
林锋，东明，阿昊，小新，李东，还有主教练王勇和领队小张。
他们依次坐在长桌两侧，就连平日里最爱说笑，气氛最跳脱的东明，此刻也只是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个点上。
“人都到齐了，我就直接说结论。”顾清川终于停下了敲击，他拿起面前那份最厚的财务报告，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厉害，“按照你们现有的合同，我们一队的年度总支出，是一亿二千八百万人民币。”
“联盟新颁布的工资帽，是五千万。我们超支了七千八百万，超过了一倍还多。”
即使来之前早有准备，但当这个精确到“万”的庞大数额被如此直白地宣判出来时，还是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更麻烦的，是转会费的问题。”顾清川没有给他们太多喘息和消化的时间，他翻开了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关于选手合同的详细解读报告。
“林锋。”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个从会议开始就一直低垂着眼帘的少年身上，“按照你现在的合同条款，如果其他俱乐部要买断你的合同，转会费的估值，至少需要一亿二千万。”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个更温和的措辞，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另外，如果你现在选择终止所有正在履行的个人代言合同，需要支付的违约金，总额在八千万到一亿之间。”
东明终于没忍住，从喉咙里逼出几个字，声音又低又哑：“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锁吗？”
“确实很困难。”顾清川坦然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也没有试图粉饰太平，“联盟这次的改革，决心很大，几乎堵死了所有可能的操作空间，但我今天叫大家来，不是为了给你们施加压力。”
他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里带着温和与疲惫：“距离冬季转会期结束，还有不到50天。这段时间，无论你们每个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以及整个YS俱乐部，都会全力支持。”
“想转会的，俱乐部会立刻主动联系所有潜在的买家，包括海外俱乐部。必要的时候，YS愿意承担一部分转会费和违约金，尽最大的努力，帮你们找到一个好的下家。”
“想留下的，我们立刻重新拟定合同。虽然薪水会大幅度下降，甚至可能只有原来的一个零头，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YS还在一天，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家。”
这番话说得恳切真诚，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残酷的现实，在心里那架无形的天平上，反复掂量着自己的未来。
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茫茫未知。
良久，东明打破沉默，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顾清川：“我留下。”
这个决定似乎并不出人意料。
“大合同说不心动是假的。”东明自嘲地笑了笑，“但说句实在话，我这几年挣的钱，就算不工作，以后省着点花，也够我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了。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了。”
“我舍不得这里。”他的声音沉下来，“YS对我来说，早就不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
坐在他旁边的李东，也缓缓地点了点头，表态了：“我也留下。我年纪不小了，竞技状态在走下坡路，与其到个陌生地方去重新开始，重新适应环境和队友，还不如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打到退役。”
“而且说句实话，以我现在的状态，就算转会，也未必能拿到什么好合同了。”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坦诚。
阿昊犹豫了片刻，抓抓头发，有些纠结。
小新像是怕自己的决定会伤害到大家的情分，沉默了几秒小声说：“我......我需要考虑一下。”
所有人都理解地点了点头。
在现实的压力面前，任何关于梦想和情怀的说辞，都显得有些苍白。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默契地集中在了林锋的身上。
他是这支队伍的绝对核心，是YS的旗帜，也是这场风暴中最关键的人物，他的决定会直接影响到整个俱乐部的未来。
而林锋，只会有一个选择。
这场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的方案，从整体降薪到阵容重组，再到品牌转型，但每条路似乎都布满了荆棘。
最终，会议在一种凝重气氛中结束。
与一队那边的愁云惨淡截然不同，二队气氛却显得轻松许多。
江嘉明和钱宇把谢无争、温章、周毅、穆雪松四个人叫到了小会议室。
但这更像是一次赛季结束后的例行总结会，而不是什么紧急的危机磋商。
“相比一队那边的情况，我们这边就简单多了。”江嘉明一进门就开门见山，他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你们的合同都很健康，完全不用担心工资帽的问题。”
钱宇靠在椅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轻轻地晃着，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可不是，你们几个的数儿加起来，还抵不上人家林锋一根小指头呢。”
江嘉明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他从公文包里拿出财务报表，摊在桌上：“mirror，你的年薪是五百七十万，暂时没有个人代言合同，不存在外围收入超标的问题。”
“温章同样非常合理。”
“周毅和雪松，目前执行的虽然是童工合同，但比联盟新规定的选手最低工资要求要高一点。”
“你们四个人的薪资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两千万。”江嘉明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个数字，放在顶级联赛里，应该是所有队伍里最低的选手薪酬了。我们简直是勤俭持家。”
钱宇忍不住感慨道：“再加上后勤人员和各种开支，我们俱乐部一年的总支出，大概在三千万左右。基本上，现在是我跟江嘉明个人倒贴钱，让你们这群小子有比赛可打。”
周毅听了，脸上有些发热，他搓了搓手，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问了一句：“那.....宇哥，我们如今也算是顶级联赛的人了，这月钱.....是不是也能跟着涨一涨？”
这话一出，把所有人都逗笑了，连钱宇都乐了。
“等你小子在顶级联赛证明了自己，拿到好成绩再说！”江嘉明笑骂着拍了拍周毅的肩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准备春季赛。”
“联盟已经发了通知，为了给各队留出重组和调整的时间，春季赛推迟到三月份才正式开始。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和准备。”
穆雪松兴奋地举手：“那我们现在，就算顶级联赛的队伍了吗？官方认证的那种？”
“从法理上讲，是的。”江嘉明肯定地回答，“联盟已经正式发文确认，你们三支从附加赛杀出来的队伍，将全部直接晋级顶级联赛。虽然过程有点特殊，但结果是好的。”
穆雪松笑了起来：“感觉......像做梦一样。我们就这样......进入顶级联赛了？”
“这就是电竞圈，永远充满着意想不到的变化。”钱宇感慨道，“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顶级联赛的竞争强度，比附加赛要高出好几个量级，你们要面对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牌强队。”
江嘉明也提醒道：“特别是现在，很多队伍都在进行大规模的重组，春季赛的格局会非常混乱。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如果我们能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迅速找到自己的节奏，说不定，真的能创造奇迹。”
会议结束，各自回房间。
谢无争推开房门的时候，林锋正窝在床上，背靠着枕头，膝盖弯曲着，手机就架在腿上，专心致志地玩着什么。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在他指尖下不断消失，伴随着 “叮叮” 的音效，偶尔还能听到他轻微的 “啧” 声，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关。
谢无争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从后面看过去，果然是消消乐。
林锋的刘海有些凌乱，大概是刚才开会时用手抓过头发的缘故，此刻垂在额前，遮住了半边眉毛，他咬着下唇，眉头微蹙，那副认真的样子，就像在思考什么重要的战术问题。
“第几关了？” 谢无争在床边坐下，声音很轻。
“四千多关。” 林锋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卡在这里半个小时了。”
谢无争侧身，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心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林锋漂亮的侧脸线条，还有那双专注地盯着屏幕的桃花眼。
“你们开完会了？” 林锋终于抬起头，看向谢无争，“江嘉明怎么说？”
“说我们很穷。” 谢无争笑了笑，“穷得理直气壮。”
林锋也笑了，重新低头看向手机：“那挺好的。”
“嗯，挺好的。” 谢无争伸手，轻轻拨了拨林锋额前的刘海，“你们那边呢？”
林锋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操作着：“还在讨论。”
“讨论什么？” 谢无争明知故问。
“讨论谁走谁留。” 林锋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东明和李东决定留下，小新....阿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可能会走。”
谢无争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
他知道，如果林锋想说，自然会说,如果不想说，那就是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或者，是不想让他为这些事情担心。
但实际上，谢无争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锋会做出什么选择。
从认识林锋的第一天起。
不，从他还是林锋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骄傲倔强。
对于林锋来说，YS从来不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是他拿到第一个冠军的地方，是他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世界冠军的地方。
让他为了钱而离开这里？
不可能的。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他应该走，他也会选择留下。
这就是林锋，也是曾经的自己。
“你在想什么？” 林锋察觉到谢无争的走神，偏头看向他。
“在想你。” 谢无争很坦诚。
林锋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想我什么？”
“想你会做出什么选择。” 谢无争托着下巴，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但其实不用想，我知道答案。”
林锋放下手机，转过身面对谢无争：“那你说说看，我会怎么选？”
“你会留下。” 谢无争说得很肯定，“不管别人怎么劝，不管外面的合同有多诱人，你都会留下。”
林锋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因为这里是你的家。” 谢无争继续说道，“因为你是林锋，一个永远不会为了钱而背叛初心的人。”
“你就这么确定？” 林锋问。
“比确定太阳从东边升起还要确定。” 谢无争伸出手，轻抚着林锋的脸颊，“因为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林锋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
“本来就很高尚。” 谢无争认真地说，“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还能坚持初心的人，已经不多了。”
林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其实今天开会的时候，顾总说了很多，关于转会费，关于违约金，关于现实的困难。”
谢无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还说，如果我选择留下，薪水可能会降到很低。” 林锋继续说道，“东明开玩笑说，到时候我可能连现在的生活水平都维持不了，毕竟银行卡还没解冻，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案。”
“然后呢？” 谢无争问。
“然后我就在想。” 林锋抬起头，看向谢无争，“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这些年已经赚了很多钱，等到银行卡解冻，足够我们两个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而且，打电竞从来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那种......站在舞台上的感觉。”
“YS 给了我一切，我的荣誉，我的成长，还有......” 他看向谢无争，眼中闪过一丝温柔，“还有遇见你的机会。”
谢无争心中一紧，轻声问道:“所以？”
“所以我会留下。” 林锋眨眼，“不管薪水降到多少，不管外面的诱惑有多大，我都会留下。”
“我就知道。” 谢无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