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面前,我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目光就像酷寒来临前的秋日落叶,瑟瑟发抖,带着无助的战栗。
我不知道安立东此刻,黑色眼珠依然闪耀着熠熠璀璨的光辉,是为了鼓励木讷难言的我,还是为了燃烧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
只是他的声音突然沉得很低很低,他一定是尽量向我弯下了腰,他的鼻息几乎已贴近我的额头,有明媚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形同无声的力量,将颓丧无助、冰冷干涸的坚冰融化开来。
他抿抿陡然严肃的唇,目光向下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开口。
“你怎么了?”
*
不问则已,一问,那重重伪装的坚强立时被无情地剥离这具肉体,内里脆嫩的、不堪在空气中暴露的真实,遽然呈现。
我还没有开口回答,亦没想好如何回答,只听到包厢里光线阴暗的角落,和着醉醺醺的酒气,飘来肆无忌惮、轻浮露骨的声音:
“小安,门口那小姐不错,让她进来吧!今晚就她了。”
我疑惑地眨着眼睛,丝毫没明白那神秘人物说的是什么事、说的那‘小姐’是谁;
安立东严肃的面孔陡然一紧,他愣着看我一秒,瞬间面目含笑,转身走向那角落里、窝在沙发里的中年男人。
“陈行长,”他语带笑意,“我都给您安排好了,今儿来的,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大提琴乐手,在奥地利留过学,我知道您在乐器方面,很有兴趣……她马上就到,您看……”
他暗黑的目光略微地回头,如有深意地面向我,向我使个眼色,示意我马上离开。
我的目光这才窥探到那男人,面前金饰镶边的几案上,几大洋酒的空瓶。那男人已是七分醉意,远远盯过来的眼神,暗含猥亵之意。
本是西装革履,几轮酒后,大腹便便、面红耳赤、目带赤火,形如母蝗虫般原形毕露。
此刻,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门口、纹丝不动的我,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三两把下意识地扯松了系衬衣的领带。
双目射出深深的、急切的渴望,泛着绿色诡异的光,他站起来、趔趄一下,却是坚定不移地向我走来。
“你们鹿港的小姐,听说都是陪外宾的,今天见了这一个,还真是名不虚、虚传……”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满嘴的酒气喷涌过来,不显高大的身躯离我越来越近。
“看看这个,气质脱俗,长得也很漂亮,挺有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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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过来,呆立的身子灵活地转身欲走,那男人已赶前两步追上我,攫住了我的手腕。
“小姐,别,别走,你这样的,我挺,挺喜欢……”
一只有力量的手,无礼地落在我的腰上。
“我遇到你,真是有缘。说吧,大哥不亏待你……陪,陪我一晚上,按你们规矩,包夜、全套的,我马上带你出去开房。你开口说说价?”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恶毒的目光,能把这男人凌迟一千遍。
油然而生的愤怒,热血涌上脸庞。
我冷冷地看着安立东,目光从无助瞬间升级为狂乱的怒意——
这就是我的生活!
这就是他给我的生活!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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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立东脸色已变、大步上前,伸手扶住他,还不忘给我示意,让我立即离开。
我恨恨地看他一眼,正欲离开,不曾想这中年男人突然变脸、一脸严肃,大声喝道:
“安立东!今儿你请我来,到底为什么事儿来着?怎么,我选你个小姐都不让?”
他眉间顿现厉色,“我就看上这妞了,她漂亮!有味儿!挺合我胃口!可怎么了?不陪我?看不起我?!啊?!”
他不知是酒醒了,还是醉得更深,竟然严肃地对我拉下了脸。
“小妞,你别看不起人!你知道我是谁吗?听说你们身价不菲,就喜欢追老外屁股后边,台湾人也乐意,陪一晚上没八千块下不来的!瞧你这年纪,一定经验不少,历人无数,可这中国男人,你就看不上?!”
“可你好歹也得开口,问问我是谁!?我选女人有品味,看上你是你福气,你躲什么躲?!哪家夜总会小姐,是这种素质?!这地界上,我黑白两道通吃!就是你老板出来了,也得卖我面子,更何况是你!”
门开着,他带着醉意吵嚷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种地方,足以惊心动魄。
走廊里响起探询的开门声、男女的窃窃私语。我灰暗的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山雨欲来风欲倒。
我无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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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地转身,丝毫不留回旋余地地走开,打算把那男人的谩骂远远抛在脑后;
艰难地迈着越来越显得矮小与猥琐的步子,走得如人鱼公主一般,每一步都鲜血淋漓、痛如刀割……
安立东脸色阴沉,看着那男人愤愤不平的醉态,心中风起云涌、百感交集。
却沉静一霎,竟然耐下性子,对这人好言抚慰——
他对她受辱,心疼亦不舍,但,却不能毁了大事……
“陈行长,您先消消气,我给您安排的,绝对不俗。刚才那姑娘,不是这儿的小姐……”
*
南正安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艰难、沉重的每一步,都缓慢得如同度日如年。
她瘦弱的身躯,静静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孤独的身影,瞬间就在金色的光芒里、走廊尽头的拐角,消失不见。
他没有走回远道而来、合作伙伴的包厢,而是吩咐盛楠开了一间新的。
硕大的房间,飘荡着如水的音乐,依他要求,烟酒即刻奉上。
暧昧不定的灯光下,他点燃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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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头万绪找不到出口的思绪,在五脏六腑冲撞,却是纠结出了难解的一个个新的羁绊;
这一刻,她刚才的背影,在他心里漾起了真实的痛楚,瞬间痛觉升级、直至顶点;
她走得那样坚定、没有回头,亦没有丝毫希冀,寄托于他意图解救她的存在……
她义无反顾,如同那样一步步沉着离开的,是他的领地、他的世界、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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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自觉地紧抿了唇,目光阴冷,狠狠地攥紧了拳。青筋暴露的手背,指甲嵌进了手心,却依然没有痛觉。
他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却总觉得自己没有喝够,又倒了一杯。
仰脖刚要喝,服务铃响,他按键应了,进来了安立东。
他清冷的目光瞥过去。
毕竟,刚才她的难堪,那么真实地暴露在安的面前。
这一点,令他想起了那一年、这场合的某些陈年旧事,心里极为不爽。
安立东是受了盛楠转告,安顿了陈铁方和那小姐,立即赶来的。
却没想到南正安一言不发地、只沉默,如同凝神回忆什么,神情有着不容打扰的严肃。
他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在,南正安收回凝思,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安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