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烟尘冲天。
靖乱军南路大军如黑色的铁流,率先抵达安舜城下,军容鼎盛,甲胄在偏西的日头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帅旗之下,诸葛长明须发皆白,身披一件半旧的藏青鹤氅,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座兵不血刃即告易手的城池。
安舜既下,魏阳国都梁州的门户,便已洞开。
然而,北路的战报却与南路的顺利格格不入。
探马流水般报来。
“军师,武阳元帅大军仍被阻于铜陵城外五十里处,蒙元孝凭借地利,深沟高垒,我军数次强攻,伤亡不小,未能突破。并且听说那蒙元孝也掌握了真劲,还与元帅、严林将军以及唐承安将军三人战成平手!”
诸葛长明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远眺西北方,那里是铜陵郡的方向,虽不可见,却能想象出那里的僵持与血色。
他眉头微蹙,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指尖在木质栏杆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蒙元孝……魏阳宿将,名不虚传。主公勇猛,却失之过急,被拖入消耗战,于我军大局不利。”
他低声自语,旋即转身,对侍立一旁的传令兵沉声道。
“请蓝延煜将军速来见我。”
不久,一身玄甲、面容沉毅的蓝延煜大步走入军帐,抱拳行礼。
“军师,末将在此。”
诸葛长明没有赘言,直接指向沙盘上铜陵的位置。
“主公受阻于铜陵郡,蒙元孝凭险固守,北路进展迟缓。梁州近在咫尺,我军需速定北路,方能合力直捣黄龙。”
他手指从南路安舜的位置,划出一道弧线,直插铜陵郡后方。
“你即刻点齐五万兵马,轻装疾进,绕过正面战场,直插铜陵郡城之南。与主公南北呼应,夹击蒙元孝!”
蓝延煜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末将领命!”
他顿了顿,问道。
“军师,若那蒙元孝分兵阻我……”
诸葛长明轻轻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铜陵的魏阳兵力本就不如我靖乱军,固守险要尚可,若再分兵,正面必为主公所破。你只管去,大张旗鼓,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已腹背受敌。届时,他魏阳军心必乱。”
“明白!”
蓝延煜重重抱拳,转身掀帐而出,甲叶铿锵作响。
五万精锐在南路军大营中迅速分离,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蟒,在蓝延煜的率领下,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北方铜陵郡的方向猛扑而去。
铜陵郡,
武阳一拳砸在粗糙的木制案几上,震得地图跳动,水杯倾倒。
“可恶!这蒙元孝,像个缩头乌龟!仗着这破峡谷,让老子损兵折将!掌握了真劲后反而变得如此之怂!!”
武阳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此刻却因连日攻坚不下而显得焦躁,眼中布满血丝。
唐承安小心翼翼地劝道。
“主公息怒,蒙元孝毕竟好不容易在魏阳国得到一个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我军强攻确实吃亏。是否暂缓攻势,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时间不等人!”
武阳低吼道,
“军师那边已拿下安舜,我们北路却寸步难进,我这脸往哪搁!”
他喘着粗气,望着峡谷对面魏阳军森严的壁垒,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入大营,马上的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在马上高声喊道。
“报——元帅!南方尘头大起,看旗号,是蓝延煜将军的兵马!军师派蓝将军率五万援军,已抵达铜陵郡城南侧三十里处!”
营中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阵阵压抑的欢呼。
武阳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之色涌上脸庞。
“好!好!先生果然神机妙算!蓝延煜来得正好!”
他猛地站起,之前的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战意。
“传令下去!全军饱餐战饭,整顿军械!明日拂晓,配合蓝将军,给我前后夹击,踏平蒙元孝的大营!”
铜陵郡城,守将府邸。
蒙元孝眼神锐利如鹰。
他刚刚接到急报,握着军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靖乱军南路蓝延煜部五万人,已出现在城南……”
他低声念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厅堂下的将领们顿时一阵骚动。
“将军!南路敌军怎么来得这么快?”
“五万人……我军主力皆在应对武阳,城中守军不足两万,如何抵挡?”
“腹背受敌,这……这形势危矣!”
蒙元孝抬起头,目光扫过一众惊慌失措的部将,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冰冷的镇定。
“慌什么!梁州距此不过数日路程,大王必已得知消息,援军不日即到!我等深受国恩,守土有责,岂能未战先怯!”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郡城。
“城南地势较为开阔,不利于防守……但也不能让蓝延煜轻易合围。公孙焕!”
他点名一员将领。
“末将在!”
“你率五千兵马,于城南十里处的落马坡设防,依托地形,层层阻击,务必拖延蓝延煜进军速度,至少两日!”
“末将……领命!”
名叫公孙焕的将领脸色发白,以五千对五万,这几乎是送死的任务,但他不敢违抗。
蒙元孝又看向其他人。
“其余诸将,随我固守主营!武阳得知援军已至,明日必倾力来攻!只要我们再顶住武阳几日,待梁州援军一到,或可有转机!”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暂时稳定了军心,但那股无形的、名为“绝望”的压力,已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次日,拂晓。
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便划破了铜陵郡南北两地的宁静。
北线,武阳亲自披甲上阵,立于中军大纛之下,手中银鳞枪前指。
“将士们!破敌在此一举!随我冲!”
话音未落,他已一马当先,冲向魏阳军壁垒。
身后,憋屈了数日的靖乱军北路军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扑向敌军阵地。
箭矢如蝗,巨石滚木如雨而下,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南线,落马坡。
蓝延煜冷静地看着前方仓促构建的魏阳军防线,下令。
“弓箭手覆盖,步卒分三路交替进攻,不给敌军喘息之机。”
五万对五千,实力悬殊。
靖乱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魏阳军的阵地,公孙焕部虽然拼死抵抗,但防线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压缩、撕裂。
战报雪片般飞入铜陵郡守府。
“报——将军!落马坡失守,公孙焕将军战死!”
“报——将军!北线武阳攻势猛烈,左营已被突破!”
“报——将军!蓝延煜部已击溃我军阻击,兵临城下,正在南门外列阵!”
蒙元孝站在城头,能清晰地看到南方扬起的遮天尘烟,以及那一片片整齐的、反射着寒光的靖乱军阵列。
北面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完了。
铜陵郡,守不住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升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城破在即,困守孤城只有死路一条。
“传令,放弃城外所有营垒,全军……撤回城内,依托城防,固守待援!”
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希望最渺茫的选择。
然而,撤退的命令在两面受敌、士气濒临崩溃的军队中执行起来,变成了灾难。
北线的魏阳军听到鸣金收兵,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瓦解,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郡城方向溃逃,将后背留给了追杀而来的靖乱军。
武阳岂会放过这等机会,挥军掩杀,斩获无数。
当蒙元孝带着残兵败将仓惶退入铜陵郡城,勉强关闭城门时,城外,武阳的北路大军与蓝延煜的南路援军,已然胜利会师。
两面“靖乱”大旗在城外高高飘扬,猎猎作响。
无数黑甲士兵如同钢铁丛林,将铜陵郡城围得水泄不通。
刀枪如林,旌旗蔽空,鼎盛的兵威让城头的守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武阳与蓝延煜在阵前相遇。
“蓝将军!辛苦了!”
武阳大笑着拍了拍蓝延煜的肩甲,
“先生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
蓝延煜沉稳回礼。
“主公英勇,拖住蒙元孝主力,末将方能成此夹击之势。如今,这铜陵郡城已是瓮中之鳖。”
武阳看向那座孤城,眼中闪过厉色。
“传令,围城!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拂晓,给我四面齐攻,拿下此城!”
就在铜陵郡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之际,八十里外的魏阳国都——梁州,已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宣湖郡失陷,铜陵被围,两个最关键的屏障接连告急,尤其是铜陵一旦失守,靖乱军兵锋将全至安舜,剑指梁州,中间再无险可守。
快马流星,一日数惊。
“报——大王!铜陵郡被靖乱军南北合围,蒙元孝将军退守城内,情况危急!”
“报——大王!靖乱军蓝延煜部已与武阳部会师,兵力超过十五万,正在打造攻城器械!”
“报——大王!靖乱军南路诸葛长明所部,在安舜频繁调动,似有北上剑指梁州之意!”
每一道军报传入魏阳王宫,都像是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冷水,引起剧烈的炸响和恐慌。
朝堂之上,魏阳王坐在宝座上,脸色灰败,手指紧紧抓着扶手,青筋暴起。
下方的文武大臣吵作一团。
“大王!速调各地兵马勤王啊!”
“勤王?哪里还有兵马?精锐都在铜陵,要么就被牵制在边境!”
“难道……难道要迁都?暂避锋芒?”
“迁都?祖宗基业岂可轻弃!当与梁州共存亡!”
“共存亡?拿什么共存亡?城内守军不足三万,如何抵挡虎狼之师?”
争吵声、哀叹声、相互指责声充斥着大殿,却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魏阳王看着这乱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无力地挥了挥手。
“退朝……容孤……再想想……”
王宫的混乱,迅速蔓延到了宫墙之外。
梁州城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铜陵被围的消息已经瞒不住,通过各种渠道在市井间飞速流传。
“听说了吗?铜陵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靖乱军有几十万人!个个都能生撕虎豹!”
“完了完了,梁州守不住了,快跑吧!”
起初还只是窃窃私语,但随着王宫气氛的紧张,以及一些权贵家族开始明目张胆地收拾细软、装载车辆,恐慌彻底爆发了。
城门处,试图出逃的百姓排起了长队,人声鼎沸,哭喊声、叫骂声、催促声响成一片。
守城士兵勉强维持着秩序,但面对汹涌的人潮,显得力不从心。车马堵塞了街道,践踏事件时有发生。
“让开!快让开!让我出城!”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我的孩子!别挤了我的孩子!”
混乱中,有人趁机抢夺财物,地痞流氓四处点火,更添了几分末日景象。
维持秩序的衙役和士兵疲于奔命,整个梁州城仿佛一锅煮开了的粥,沸腾,混乱,绝望。
与普通百姓的盲目逃亡不同,梁州城内的权贵阶层,则开始了更有组织、也更冷酷的“准备”。
一上卿府,书房内。
年过花甲的上卿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管家和一名心腹家将。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都准备好了吗?”
老上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管家躬身道。
“回大人,府中金银细软、地契古玩,已装箱完毕,共装了二十大车。夫人、公子、小姐们的车驾也已备好。”
家将接口道。
“大人,护卫已挑选了三百精锐家兵,皆可信任,足以护送车队安全离开。”
老上卿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痛惜,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对生存的渴望。
“好……今夜子时,从西城门走。守将那边,打点好了吗?”
“已送上重礼,他会行方便的。”
“嗯……”
老上卿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混乱的街景,叹了口气,
“想不到,我魏阳立国百余年,竟有今日之祸……诸葛长明,武阳……靖乱军……”
他喃喃着,最终化作一句冰冷的命令。
“去吧,按计划行事。记住,一切以保全家族为重。”
类似的情景,在梁州城内许多高门大宅中悄然上演。
各部官员的府邸……暗流涌动。
他们不像百姓那样仓惶,而是有条不紊地打包着世代积累的财富,安排着最可靠的护卫,规划着最安全的撤退路线。
有些人目标明确,前往尚有亲信驻守的偏远郡县;
有些人则打算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观望风向。
城内的粮价、物价开始飞涨,有门路的富商开始囤积居奇,或是暗中将资产转移。
往日繁华的街市,如今一片萧条,许多店铺关门歇业,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一种末日将至的压抑气氛,沉甸甸地压在梁州城上空,无论是王宫、街巷还是深宅大院,都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和等待——等待铜陵郡最终的战报,那将决定这座王都,以及无数人最终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