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机大会的礼堂里挤满了人,前排坐着穿西装的领导,后排是扛着工具的农机手,空气中混着机油味和粉笔灰的气息。主席台上,县农机局的王局长清了清嗓子,麦克风发出刺耳的杂音:“接下来,有请我们的‘田间专家’代表发言——叶辰!”
掌声稀稀拉拉,后排有人窃笑。“不就是那个修打井机的吗?”“听说他连高中都没毕业,能讲出啥名堂?”“估计又是念稿子吧,听着都犯困。”
叶辰走上台时,皮鞋踩在木质台阶上发出“咚咚”声。他没穿西装,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被机油浸成褐色的疤痕。手里没拿稿子,只有个皱巴巴的笔记本。
“各位领导,各位师傅。”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开,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今天不说客套话,就说三个事儿:为啥国产农机总被骂‘不顶用’?为啥咱农机手总被当成‘卖力气的’?还有,咱县的小麦,明年能不能增产三成?”
台下瞬间安静了。这三个问题像三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坐在前排的市农机站专家皱起眉,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农机手会抛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叶辰翻过笔记本,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草图。“先说第一个。”他指着草图,“上个月修过一台进口播种机,人家的齿轮硬度是60hRc,咱国产的普遍只有55hRc,看着差不多,实际用起来,人家能顶三年,咱的两年就得换。但这不是因为咱造不出来,是因为咱的热处理设备精度差了0.5度——0.5度啊同志们!就因为这,咱的农机就成了‘劣质品’?”
后排的农机手们开始点头。“对!我那台收割机的齿轮,去年换了三次!”“进口的是耐用,可维修费能买咱国产的新零件了!”
叶辰的声音提高了些:“再说第二个。昨天在农机站,听见有人说‘农机手嘛,会开机器就行,不用学啥理论’。我想问,咱县的山地占了60%,梯田落差最大有15米,进口农机的参数都是按平原设计的,咱照着说明书开,能不翻车吗?上次张师傅的播种机掉沟里,真是因为他技术差?”
张师傅在后排红了脸,大声喊:“不是!那破机器的转向系统根本不适应咱的梯田!”
“就是!”有人附和,“去年王家庄的收割机,因为坡地刹车失灵,把麦子都洒了!”
叶辰敲了敲麦克风:“所以咱农机手得懂机械原理,得会改设备!我把播种机的犁刀角度改了3度,在梯田的出苗率就从70%提到了90%;李师傅把收割机的刹车泵换成了卡车的,再也没在坡地出过事。这些改动,哪个不是咱在田里摸爬滚打琢磨出来的?凭啥说咱只是‘卖力气的’?”
台下的掌声突然热烈起来,有人把草帽往空中抛:“说得对!咱是凭脑子吃饭的!”
市农机站的专家脸色有点难看,低声跟旁边的人说:“这年轻人怎么净说些‘离经叛道’的话?”
叶辰像没听见,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片干裂的土地,裂缝宽得能塞进拳头。“最后说增产。去年咱县的小麦平均亩产800斤,人家平原县能到1200斤,咱总说‘山地不行’‘气候不行’,但我在东山沟试过——”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礼堂的大门被推开,几个扛着锄头的老农走进来,为首的是东山沟的老支书,手里捧着一把金黄的麦穗。“小叶,你把数据给大家伙说说!”老支书把麦穗举得高高的,“咱东山沟的试验田,亩产1100斤!”
全场哗然。
“不可能!东山沟那破地能产1100斤?”“我去年去看过,全是石头渣子!”
叶辰接过麦穗,麦芒蹭得他手心发痒:“去年冬天,我们在石头缝里埋秸秆改良土壤,春天用改装的播种机在斜坡上种‘之’字形垄,夏天用滴灌管绕着石头浇水。你们看这麦穗,每穗比普通的多30粒,千粒重增加2克——”他突然举起麦穗冲向台下,“谁不信,现在就去东山沟看!地里的麦茬还没犁呢!”
老农们跟着喊:“是真的!我们都能作证!小叶带着我们改机器、测土壤,光试验记录就写了三大本!”
市专家猛地站起来:“你这是个别案例!没有普遍意义!”
“怎么没有?”叶辰的声音震得麦克风嗡嗡响,“咱县有28个村跟东山沟条件相似,只要改改播种机的角度,调整灌溉管的走向,再用上咱自己配的有机肥,亩产超1000斤不是问题!我算了笔账,要是全县推广,明年增产三成绝对能做到!”
他突然转身,指着主席台上方的横幅——“科技兴农,产业报国”。“我知道有人觉得咱农机手搞不出啥名堂,可我想说,咱握着方向盘、拿着扳手的,才是最懂土地的人!进口农机好,但咱能把国产的改得更适合咱的地;理论重要,可咱在田里摸出来的经验,比任何论文都实在!”
礼堂里的掌声像打雷,有人站到椅子上喊:“小叶师傅,教我们改机器吧!”“我要去东山沟看试验田!”
市专家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王局长突然站起来鼓掌,前排的领导们跟着起身,掌声顺着窗户飘出去,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叶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挥舞的草帽和锄头,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试验田熬夜改播种机的夜晚——当时老支书递给他的红薯粥还冒着热气,现在想来,那味道跟此刻手里的麦香一模一样。他把麦穗塞回老支书手里,对着全场深深鞠躬:“咱农机手的本事,不在会场里,在地里。现在,谁跟我去东山沟?”
“我去!”“算我一个!”
人群像潮水似的涌出礼堂,阳光洒在叶辰的工装上,机油渍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老支书拍着他的肩膀笑:“你这发言,比县太爷的报告带劲多了!”
叶辰挠挠头,看着远处的山影——那些曾经被嘲笑“种不出好庄稼”的山地,此刻在他眼里,全是等待被改造的希望。他突然想起昨晚写在笔记本最后一页的话:所谓奇迹,不过是把“不可能”的石头,一块块搬开罢了。
而现在,搬石头的人,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