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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龙飞相公

井下奇遇

皖地安庆,暮色沉沉。戴生摇摇晃晃走在归家路上,酒气熏天,脚步虚浮。忽见前方熟悉身影,竟是故去的表兄季生。醉意朦胧间,他全然忘了季生已离世,笑着打招呼:“许久不见,你近来在哪?” 季生神色淡然,幽幽开口:“我早已不在人世,你忘了?”

戴生这才猛然惊醒,却因酒劲壮胆,并不害怕,反而好奇追问:“那阴间都做些什么?” 季生答:“我如今在转轮王殿下掌管簿录。” 戴生眼睛一亮:“人世祸福,你定知晓?” 季生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怎会不知。只是事务繁杂,非特别之事,难以尽记。三日前翻阅名册,正巧看到了你的名字。” 戴生心头一紧,酒也醒了大半,忙问详情。季生面露不忍:“实不相瞒,你的名字在黑暗狱中。”

戴生瞬间冷汗涔涔,扑通跪地,苦苦哀求:“表兄救我!可有办法补救?” 季生摇头叹息:“此事我无能为力,唯有行善方可赎罪。你恶行累累,非大善不能挽回。以你穷秀才之力,即便每日一善,也需年余才能相抵,如今怕是晚了。但从现在开始改过自新,或许还有脱离地狱的可能。” 说罢,身影渐渐消散。戴生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泪水夺眶而出,满心悔恨,一步一步朝家走去。

此前,戴生曾与邻家妇人私通。邻人得知后,隐忍不发,伺机报复。自戴生决心改过,便与妇人断绝往来。邻人等了许久都抓不到把柄,心中愤恨难平。一日,两人在田间偶遇,邻人假意热情攀谈,诱骗戴生去看枯井,趁其不备,将他推了下去。

井深数丈,戴生摔得头晕目眩,昏迷过去。半夜时分,他悠悠转醒,在井底大声呼救,却无人回应。邻人担心他爬上来,次日一早便来查看。听到井中动静,赶忙投石。戴生躲进井壁的洞穴,大气都不敢出。邻人见他不死,竟挖土填井,几乎将井口封死。

洞穴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又无食物可寻,戴生绝望至极,以为必死无疑。他蜷缩在角落,起初饥肠辘辘,久了竟也忘了饥饿。想起表兄所言,他明白在这地下唯有一心向善,于是开始不断念诵佛号。

不久,洞穴中出现点点幽蓝磷火,飘飘荡荡。戴生壮着胆子说:“听闻磷火皆是冤鬼所化,我虽暂时未死,也难逃生天。若能与诸位交谈,也算慰藉寂寞。” 只见磷火渐渐靠近,火光中显现出一个半人高的身影。戴生询问缘由,对方答:“这里本是古煤井,主人采煤时惊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引来地海之水,我们四十三人因此溺亡,都成了孤魂野鬼。” 戴生又问:“龙飞相公是谁?” 对方摇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个饱学之士,如今在城隍处做幕僚。他可怜我们无辜,每三五日便施一次水粥。可我们受冷水浸泡,不知何时才能超脱。若你有机会重返人间,恳请将我们的尸骨捞出,葬在义冢,那便是大恩大德。” 戴生叹道:“若有一线生机,这有何难?只是我被困在此,怕是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此后,戴生教众鬼念佛,用石块当念珠计数。不知时间流逝,困了便睡,醒了就坐,浑浑噩噩。一日,忽见远处亮起灯笼,众鬼欢呼:“龙飞相公施食来了!” 拉着戴生一同前往。戴生担心被水淹没,却觉自己如踏虚空,飘然而行。

七拐八绕走了半里地,众鬼停下,示意戴生自行前进。戴生越走越高,仿佛登上层层台阶。台阶尽头,是一处房廊,堂上一支巨烛,明亮如昼。戴生许久未见光亮,激动不已,正要上前,却见堂上坐着一位老者,身着儒服,头戴儒巾。戴生有些胆怯,止步不前。老者却已发现他,惊讶问道:“阳间之人,为何到此?”

戴生赶忙上前,跪地说明来历。老者神色温和:“原来你是我的子孙。” 他让戴生起身,赐座后缓缓道:“我叫戴潜,字龙飞。当年不肖子孙戴堂,勾结外人,在祖坟旁采煤,扰我安息,我才引来海水。不知如今他的后人怎样了?” 戴生这才知晓,原来龙飞相公是自家先祖。他将戴堂后人因那场灾祸家道中落,子孙落魄的事一一告知。

龙飞相公叹息:“这般不肖子孙,家道又怎能昌盛?你既来了,不可荒废学业。” 说罢,命人送来酒菜,又拿出成、洪年间的八股范文,让戴生研读,还时常出题考校,如同师长教导学生。堂上烛火长明,戴生在此不知度过多少日夜,只觉时光漫长,所幸并无太多苦楚。只是除了这些八股文,再无他书可读,不知不觉间,这些文章他已读了数千遍。

一日,龙飞相公对戴生说:“你的孽报已满,可以重返人间了。我的坟冢靠近煤洞,阴风刺骨,等你日后得志,记得将我迁葬到东原。” 戴生恭敬应下。龙飞相公唤来众鬼,送戴生回到原来的洞穴,众鬼纷纷拜谢,再次嘱托戴生帮忙安葬尸骨。

自戴生失踪后,家中四处寻找无果。母亲报官,牵连多人,却始终没有线索。几年过去,官员离任,追查也渐渐松懈。戴生妻子耐不住寂寞,改嫁给他人。

直到某天,同乡重新整治旧井,有人下到洞中,发现了戴生,见他尚有气息,大吃一惊,赶紧将他抬回家。经过一天调养,戴生才缓过劲来,将井下的奇遇一一道出。而那害他的邻人,在戴生失踪后,因殴打妻子致其死亡,被岳父告上公堂,历经一年多审讯,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今听闻戴生没死,吓得仓皇而逃。族人要追究邻人的责任,戴生却阻止道:“往日之事,皆是我咎由自取,这是阴间对我的惩罚,与他无关。” 邻人见他并无报复之意,才小心翼翼地回来。

井水干涸后,戴生雇人下洞,将众鬼尸骨一一收敛,购置棺木,葬在义冢。他又查阅族谱,确认龙飞相公的名讳,备好祭品,郑重祭拜。学政听闻他的离奇经历,又欣赏他的文章,在科考时将他列为优等,推荐他参加乡试,戴生一举中举。

衣锦还乡后,戴生在东原选了风水宝地,将龙飞相公迁葬,此后每年春秋,都亲自前往扫墓,从未间断。曾经放浪形骸的戴生,历经生死磨难,终以善念挣脱命运枷锁,书写了一段传奇人生 。

2.珊瑚

孝悌传家

重庆城的青石板路上,岁月刻下斑驳痕迹,安大成一家的故事,就在这烟火人间缓缓展开。大成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曾是孝廉,可惜早早离世,留下他与年幼的弟弟二成。大成娶了温婉贤淑的陈氏珊瑚,珊瑚小字动人,性情更是娴静淑良,每日清晨,她精心梳妆后,便恭敬地去给婆婆沈氏请安,举手投足间尽显儿媳的礼数。

然而,沈氏性情凶悍乖戾,对珊瑚处处刁难,动辄辱骂责罚,珊瑚却从不抱怨,默默承受着一切。有一回,大成染病在床,沈氏竟无端指责珊瑚梳妆打扮是 “诲淫”,对着珊瑚破口大骂。珊瑚满心委屈,却只能默默褪去华服,素面朝天去见婆婆,希望能平息她的怒火。可沈氏非但不领情,反而愈发愤怒,甚至以头撞地,撒泼打滚。大成向来孝顺,见母亲如此,无奈之下只得鞭打妻子,沈氏这才稍稍消气。从那以后,沈氏对珊瑚的厌恶更是有增无减,无论珊瑚如何尽心侍奉,她都冷眼相待,一句话也不愿说。大成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为了让母亲消气,他甚至搬到别处居住,假装与珊瑚断绝关系。

即便如此,沈氏心中的怨气仍未消散,平日里稍有不顺,便指桑骂槐,话里话外都是对珊瑚的不满。大成见状,满心无奈,叹道:“娶妻本是为了侍奉父母,如今这般,还要妻子何用!” 最终,他狠下心,将珊瑚休弃,派老妪把她送回娘家。

珊瑚刚出里门,泪水便决堤般落下,她满心悲戚:“身为女子,却做不好儿媳,回去如何面对双亲?不如一死了之!”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剪刀,狠狠刺向喉咙。老妪大惊失色,赶忙施救,鲜血瞬间染红了珊瑚的衣襟。众人慌乱间,将珊瑚扶到大成族婶王氏家中。王氏寡居多年,见此情形,心生怜悯,便将珊瑚留在家中调养。老妪回去后,大成嘱咐她隐瞒此事,可心中又暗暗担心母亲知晓。

过了几日,大成得知珊瑚伤势渐好,心中不安,便来到王氏家,想要带走珊瑚。他站在门外,语气强硬,执意要让珊瑚离开。王氏气不过,拉着珊瑚出来,质问大成:“珊瑚究竟何罪?” 大成板着脸,指责珊瑚不能侍奉母亲。珊瑚低着头,默默流泪,泪水竟染成赤色,将白色衣衫都浸透了。大成见状,心中一阵酸楚,话到嘴边又说不下去,只能匆匆离去。

又过了几天,沈氏还是听闻了此事,她怒气冲冲地跑到王氏家,恶语相向。王氏也不是好惹的,毫不示弱,不仅回怼沈氏,还将她的恶行一一数落,直言:“珊瑚已经被休,不再是安家的媳妇,我留的是陈家女儿,与安家无关,你少来管闲事!” 沈氏被说得哑口无言,又见王氏气势汹汹,又羞又恼,大哭着回家了。

珊瑚在王氏家,心中始终不安,想着另寻去处。大成的姨母于媪,是沈氏的姐姐,她年逾六十,儿子早逝,身边只有年幼的孙子和寡媳。于媪向来疼爱珊瑚,珊瑚便去投奔她。于媪得知事情原委后,大骂沈氏昏庸暴戾,当即要送珊瑚回去。珊瑚却执意不肯,还叮嘱于媪不要声张,从此便在于媪家安顿下来,与她如同亲姑妇一般,每日纺线织布,自食其力。

大成休妻后,沈氏四处为他说媒,可她的悍名早已传开,方圆百里都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就这样过了三四年,二成渐渐长大,沈氏便先为他成了亲。二成的妻子臧姑,比沈氏还要骄横跋扈,沈氏偶尔对她摆脸色,臧姑便大声呵斥,毫不留情。二成生性懦弱,不敢偏袒任何一方,沈氏的威风顿时锐减,在臧姑面前,只能小心翼翼地讨好,可即便如此,仍换不来臧姑的欢心。臧姑把沈氏当奴仆一样使唤,大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敢多说一句,只能亲自帮母亲干活,洗衣扫地,样样都做。母子俩常常在无人处,相对落泪,满心凄苦。

不久,沈氏因郁积成疾,卧病在床,生活起居都离不开大成照料。大成日夜守在母亲身边,累得双眼通红。他叫二成来帮忙,可二成刚进门,就被臧姑唤走了。无奈之下,大成只好跑去求助于媪,希望她能来探望母亲。一进于媪家门,大成便哭着诉说家中的困境,话还没说完,珊瑚竟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大成又惊又愧,转身想走,珊瑚却用双手拦住了门。大成窘迫至极,从珊瑚肘下钻出去,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也不敢把见到珊瑚的事告诉母亲。

很快,于媪来到安家,沈氏见到姐姐,心中大喜,留她住下。从那以后,于媪家每天都有人送来美味佳肴。于媪传话给儿媳:“这里不缺吃的,以后别送了。” 可家中送来的食物依旧从未间断。于媪舍不得吃,都留着给沈氏。在众人的照料下,沈氏的病情渐渐好转。于媪的小孙子也奉母亲之命,带着好吃的来探望沈氏。沈氏感慨道:“世上竟有如此贤德的女子!姐姐是如何教导的?” 于媪趁机问:“你觉得被休的儿媳如何?” 沈氏不屑地说:“哼!虽不如臧姑那般恶劣,可又怎比得上你儿媳贤德。” 于媪叹了口气:“珊瑚在时,你不知劳作之苦;你对她发怒,她也从不抱怨,怎么就不如我儿媳了?” 沈氏听了,不禁落下泪来,懊悔地说:“珊瑚嫁人了吗?” 于媪答:“不清楚,我去打听打听。”

又过了几天,沈氏病好了,于媪准备告辞。沈氏拉着姐姐的手,哭着说:“姐姐若走了,我怕是又活不成了!” 于是,于媪和大成商量,让二成搬出去另过。二成把这事告诉臧姑,臧姑很不高兴,不仅恶语相向,还连带着骂了大成和于媪。大成为了息事宁人,愿意把良田都给二成,臧姑这才满意。分家文书立好后,于媪离开了。

第二天,于媪派车来接沈氏去家中小住。沈氏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想见珊瑚,一个劲儿地夸赞珊瑚的贤德。于媪却故意说:“小女子就算有百般好,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缺点,我只是能包容罢了。你要是有个像我儿媳这样的,怕是也享不了福。” 沈氏着急地说:“姐姐这是冤枉我!我又不是木石牲畜,难道连香臭都分不清吗?” 于媪又问:“珊瑚被休,你猜她会怎么说你?” 沈氏随口道:“肯定是骂我。” 于媪摇摇头:“若她问心无愧,又怎会骂你?有缺点的人,才会被人指责。” 沈氏不解,于媪接着说:“该怨恨的人不怨恨,可见她的德行;该离开的人不离开,可见她的仁厚。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其实都是珊瑚的心意,她一直住在这里,那些吃的用的,都是她夜里纺线换来的。”

沈氏听后,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儿媳!” 于媪唤出珊瑚,珊瑚含泪而出,跪在沈氏面前。沈氏又羞又愧,抬手打自己,在于媪的极力劝阻下才停下。从那以后,婆媳俩和好如初。

十几天后,沈氏和珊瑚一同回到安家。家中几亩薄田,难以维持生计,大成靠教书,珊瑚靠针线活,夫妻二人相互扶持,日子虽清苦,却也安稳。二成家境富裕,可兄弟俩互不往来,臧姑嫌弃珊瑚曾被休弃,珊瑚也厌恶臧姑的凶悍,两家各过各的。臧姑在家里肆意妄为,欺负丈夫和婢女,最终,婢女不堪凌辱,上吊自尽。婢女的父亲将臧姑告上公堂,二成替妻子打官司,被打得遍体鳞伤,臧姑也被官府拘押。大成四处奔走,上下打点,可还是没能让臧姑免受惩罚,臧姑被夹手指,十指血肉模糊。官府贪得无厌,索要大量钱财,二成为了救妻子,只能抵押田地、四处借贷,好不容易凑够钱,才把臧姑赎回家。

为了偿还债务,二成不得已,将良田卖给同村的任翁。任翁见一半田地是大成所让,便要求大成在契约上签字。大成去了之后,任翁突然神情恍惚,自称是安孝廉(大成的父亲),还说:“任某算什么人,竟敢买我的产业!” 又看着大成说:“在阴间,我感念你们夫妻孝顺,所以回来见你一面。” 大成泪如雨下,哭着求父亲救救弟弟。安孝廉叹息道:“逆子悍妇,不值得可惜!你赶紧回家找金子,赎回祖产。” 大成无奈地说:“我们母子勉强糊口,哪来的金子?” 安孝廉说:“紫薇树下有藏金,你去挖。” 大成还想问,任翁却恢复如常,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

大成回家后,把这事告诉母亲,大家都半信半疑。臧姑却带着人去挖金子,挖了四五尺深,只看到砖石,一无所获,只好失望而归。大成听说后,叮嘱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得知他们没挖到,母亲偷偷去查看,只看到砖石泥土,便回来了。珊瑚随后也去了,却发现土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赶紧叫大成来,果然是真金白银。大成觉得这是父亲留下的,不忍心独自占有,便叫来二成,要平分这些金子。分完后,兄弟俩各自拿回家。

二成和臧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是瓦砾,他们又惊又怒,怀疑是大成耍诈。二成跑去偷看,却见大成正和母亲对着金子欢喜庆贺。二成如实相告,大成也很惊讶,心中怜悯弟弟,便把自己那份金子也给了二成。二成满心欢喜,拿金子去还债,对哥哥感激不尽。可臧姑却怀疑道:“这更说明你哥哥在骗我们,若不是心中有愧,谁会把到手的金子再让人?” 二成听了,心中也犯起了嘀咕。

第二天,债主派人来,说二成还的是假金子,要去官府告发。夫妻二人吓得脸色煞白,臧姑恶狠狠地说:“看吧!我就知道你哥哥没安好心,这是要置你于死地!” 二成害怕,跑去求债主原谅,债主却不肯罢休。二成无奈,只好把田地抵押给债主,任由债主处置,这才换回原来的金子。仔细一看,其中两锭断金,只有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真金,里面全是铜。

臧姑和二成商量,留下断金,把其余的金子还给大成,想试探他。二成按照臧姑教的话说:“承蒙哥哥多次相让,我们实在过意不去,留两锭金子,略表心意。剩下的产业,我们兄弟平分,我也不需要太多田地,已经抵押出去了,赎不赎就看哥哥的意思。” 大成不知他们的用意,坚持要让,二成推辞再三,大成只好收下。一称,发现少了五两,便让珊瑚拿嫁妆去典当,凑足了数,交给债主。债主怀疑是之前的假金,用剪刀检验,发现成色十足,这才收下金子,把契约还给了大成。

二成还金后,本以为会出问题,却听说哥哥赎回了田地,心中十分惊讶。臧姑怀疑大成在挖金子时,偷偷藏起了真金,气冲冲地跑到大成家,破口大骂。大成这才明白他们还金的用意。珊瑚却笑着迎上去:“田产本就还在,何必生气?” 说着,让大成拿出契约交给二成。

当晚,二成梦见父亲责骂他:“你不孝不悌,死期将至,寸土都不是你的,霸占着又有何用!” 二成醒来后,把梦告诉臧姑,说要把田地还给哥哥。臧姑却嘲笑他愚蠢。当时,二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七岁,小儿子三岁。没过多久,大儿子得痘病死了,臧姑这才开始害怕,让二成把田契还给哥哥,二成说了好几次,大成始终不接受。不久,小儿子也死了,臧姑更是恐惧,亲自把田契放在嫂子那里。

到了春天,二成的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大成无奈,只好帮忙打理。从那以后,臧姑彻底改变了性子,每日像孝子一样侍奉婆婆,对珊瑚也恭敬有加。半年后,沈氏病逝,臧姑哭得肝肠寸断,滴水不进,逢人便说:“婆婆走得太早,让我来不及尽孝,这是上天不让我赎罪啊!” 臧姑后来生了十个孩子,都没能养活,最后便把大成的儿子过继过来。夫妻二人最终都得以善终。大成的两个儿子也都考中进士,人们都说,这是他们孝悌传家得到的福报。

3.五通

五通祸乱与仙缘奇恋

江南烟雨朦胧,却难掩一股诡异的气息。传说中,五通神为祸一方,如同北方的狐妖,却比之更为猖獗。北方狐祟尚有法可驱,而江浙一带的五通神,专挑民家美妇淫占,受害人家即便悲愤交加,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有丝毫反抗。

吴地的典商赵弘,妻子阎氏端庄秀丽,颇有风姿。一日深夜,万籁俱寂,阎氏正在房中安睡,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神态威严的男子大步而入。他手握长剑,目光如炬,扫视四周,吓得婢女婆子们四散奔逃。阎氏惊恐万分,刚要起身逃走,却被男子拦住去路。男子沉声道:“莫怕,我乃五通神四郎,对你心生爱慕,不会加害于你。”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阎氏抱起,如同抱起婴儿般轻松,随后将她放在床上。阎氏拼命挣扎,可在这神力面前,她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

四郎的侵犯让阎氏痛苦不堪,在迷惘与绝望中,她几乎痛不欲生。或许是见她实在可怜,四郎并未彻底施虐,结束后,他起身说道:“五日之后,我还会再来。” 说罢,便消失不见。此时,在门外典肆忙碌的赵弘,从婢女口中得知了此事。赵弘深知五通神的厉害,虽满心羞愤,却也只能默默忍受,还告诫家人不可声张。

阎氏在惊恐与屈辱中度过了几日,好不容易身体稍有恢复,却又陷入了对四郎再次到来的恐惧之中。婢女们不敢再在内室留宿,纷纷躲到外舍,只留阎氏一人在烛光下,满心愁绪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五日之期一到,四郎果然带着两个少年前来。三人温文尔雅,身旁还有僮仆摆上酒菜,邀阎氏共饮。阎氏低头不语,心中满是恐惧,生怕他们轮番施暴,自己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三人饮酒至半夜,上座的两位客人起身告辞,说是要邀二郎、五郎摆酒为四郎庆贺。他们走后,四郎强行将阎氏拉入帐中,不顾她的哀求,再次施暴。阎氏痛苦至极,鲜血淋漓,昏死过去,四郎这才离去。此后,阎氏卧病在床,羞愤交加,一心求死,可每次想要上吊,绳索都会莫名断开,她只能在痛苦中苦苦煎熬。

会稽的万生,是赵弘的表弟,为人刚猛,箭术高超。一日傍晚,他来到赵弘家借宿,被安排在内院。夜深人静,万生辗转难眠,忽闻庭院中有脚步声传来。他悄悄趴在窗边查看,只见一个男子径直走进了阎氏的房间。万生顿感蹊跷,手持利刃,悄然靠近。推门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怒不可遏,男子正与阎氏并肩而坐,桌上摆满酒菜。万生怒火中烧,挥刀便砍,男子惊觉不妙,刚要拔剑,头颅已被劈开,倒地身亡。万生定睛一看,地上竟是一匹如驴般大小的马。阎氏向他哭诉了五通神的种种恶行,并担忧其他五通神前来报复。万生示意她不要出声,熄灭蜡烛,取来弓箭,埋伏在暗处。

没过多久,四五个人从空中飞落。万生眼疾手快,一箭射去,为首之人当场毙命。其余三人怒吼着拔剑搜寻,万生则握着刀躲在门后,纹丝不动。等三人靠近,他猛地出手,一刀将其脖颈斩断。又等了许久,确认没有动静后,万生才出门告知赵弘。众人举着蜡烛查看,只见一匹马、两头猪死在屋内,一家人又惊又喜,庆幸除掉了几个祸害。但他们仍担心剩下的五通神前来复仇,便将万生留在家里,烹煮马肉、猪肉款待他。这些肉味道鲜美,远超寻常食物,万生也因此声名远扬。

一个多月过去,五通神再未出现,万生便打算告辞。这时,一位木商苦苦相求。原来,木商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六七,生得美貌动人。不久前,五通神白日现身,自称是二十多岁的美男子,留下百两黄金,说是要娶木商女儿为妻,并约定了婚期。婚期将近,木商一家惶恐不安,听闻万生的事迹后,便恳请他到家中帮忙。木商担心万生拒绝,起初并未说明实情,只是设宴款待。酒足饭饱后,他让女儿出来拜见万生,随后才道出原委。万生一向意气风发,当即应下此事。

婚期当天,木商家张灯结彩,万生端坐屋内等候。直到太阳西斜,五通神仍未现身,万生还以为对方已被诛杀。就在这时,只见屋檐下一道黑影闪过,一个盛装少年跃入屋内,看到万生后,转身便逃。万生紧追不舍,那少年化作一团黑气想要飞走,万生挥刀猛砍,斩断了他的一只脚,少年发出一声惨叫,消失不见。地上留下一只巨大的爪子,如同人手般大小,不知是何物。循着血迹,万生发现它消失在了江中。木商大喜过望,得知万生尚未娶妻,当晚便安排女儿与他拜堂成亲。

此后,饱受五通神之苦的人家纷纷邀请万生留宿,希望他能驱邪避祸。一年多后,万生才带着妻子离开。从那以后,吴地只剩下一通,也不敢再公然作恶 。

在苏州,有个书生金生,字王孙,在淮地的一位缙绅园中设馆教书。园中的房屋稀少,花木繁茂,每到夜深人静,僮仆散去,金生便只能与自己的影子相伴。

一天夜里,三更将近,突然有人轻叩房门,金生急忙询问,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借个火。” 听上去像是馆中的僮仆。金生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只见一位二八佳人带着婢女站在门外。金生怀疑她们是妖魅,便仔细盘问起来。女子微笑着说:“我见你是个风雅之人,独自在此枯寂可怜,所以不顾旁人眼光,特来与你共度良宵。若提前说明身份,我怕不敢来,你也不敢收留我。” 金生又以为她是邻家私奔的女子,担心因此失了德行,便恭敬地拒绝了。可女子回首一望,那盈盈秋波,瞬间让金生神魂颠倒,不由自主地改变了心意。婢女见状,说道:“霞姑,我先回去了。” 女子点头,随后嗔怪道:“走就走,还喊什么霞姑!” 婢女离开后,女子笑着说:“刚才屋内无人,我便带着婢女一同前来,没想到这丫头口无遮拦,让你知道了我的小字。” 金生说:“你如此心思细腻,我实在担心会招来灾祸。” 女子安慰道:“日后你自会明白,我不会让你失了德行,不必担忧。” 说罢,两人一同上床,金生这才发现女子手臂上的腕钏十分奇特,是用金条串起火齐珠,还镶嵌着两颗明珠。蜡烛熄灭后,腕钏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金生心中愈发惊骇,却始终猜不透女子的来历。女子离开时,金生远远跟随,可女子似乎有所察觉,瞬间隐去光芒,园中树木茂密,金生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只好返回。

一次,金生前往河北,途中斗笠的带子突然断开,风一吹,斗笠摇摇欲坠,他只好在马上用手按住。到了河边,他坐在小船上,一阵大风将斗笠吹落,斗笠随风飘远,金生心中满是失落。没想到,等他渡过河,竟看见大风将斗笠吹得在空中打转,最后缓缓落下,他伸手一接,发现斗笠的带子已经接好了。金生觉得十分奇异,回到住处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女子。女子只是微笑,并不作答。金生怀疑是女子所为,便问道:“你若真是神人,还请明言,好解我心中疑惑。” 女子嗔怪道:“在这寂静的时光里,有我这痴情人为你解闷,难道不好吗?就算是我做的,也是因为爱你。你苦苦追问,是想与我断绝关系吗?” 金生不敢再问。

此前,金生有个已经出嫁的甥女,被五通神迷惑,金生心中忧虑,却从未向人提起。与女子相处久了,他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女子说:“这些东西,我父亲能够驱除。只是我怎敢将情人的私事告诉父亲呢?” 金生苦苦哀求女子帮忙,女子沉思片刻后说:“这倒不难,但需要我亲自前往。那些五通神都是我家的奴隶,可我若亲手触碰他们,便是奇耻大辱,就算用西江之水也洗不清。” 金生再三恳求,女子终于答应:“我会想办法的。” 第二天晚上,女子前来告知:“我已派婢女南下,只是婢女柔弱,恐怕不能立刻诛杀他们。” 第三天夜里,金生刚睡下,婢女便前来敲门。金生急忙将她迎入,女子问:“事情办得如何?” 婢女回答:“我没能将他们擒住,不过已经将他们阉割了。” 女子笑着询问经过,婢女说:“我一开始以为到了郎君家,到了才发现不是。等赶到小姐夫家,屋里灯火通明,我看见小姐坐在灯下,像是睡着了,便将她的魂魄收入瓶中。没过多久,五通神来了,刚进屋就退了出去,说:‘怎么会有生人气息!’仔细查看后,又走了进来。我假装昏迷,他掀开被子进来,又惊叫道:‘怎么会有兵气!’他本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可又怕耽误久了生变,便急忙抓住阉割了。五通神惊叫着逃走,我这才打开瓶子,小姐也醒了过来,我便回来了。” 金生大喜,连忙道谢,女子和婢女随后离去。

半个多月过去了,女子再未出现,金生渐渐绝望。岁末,金生准备解馆回家,女子却突然现身。金生又惊又喜,迎上前说:“你许久不来,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你,幸好你没有就此断绝与我的关系。” 女子叹道:“我们相处一年,分别时连句话都没有,实在遗憾。听说你要回家,所以偷偷来与你告别。” 金生请求女子与他一同回去,女子无奈地说:“有些事难以言说。如今要分别了,我也不想再瞒你。我其实是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与你有前世缘分,才与你相聚。没想到派婢女去江南一事,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说我为了你阉割五通神。父亲得知后,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愤怒之下要赐我死罪。幸亏婢女独自承担了责任,父亲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但还是打了她几百板子。如今我一举一动都有保母跟随,能抽空来见你一面,已实属不易,我们实在无法长相厮守,这可如何是好!” 说罢,女子便要离去,金生含泪挽留。女子安慰道:“你别这样,三十年后我们还会相聚。” 金生苦笑道:“我今年三十岁,再过三十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何颜面见你?” 女子微笑着说:“不会的,龙宫里没有白发老人。而且人的寿命长短,并不在于容貌,若想容颜不老,也并非难事。” 说罢,她在书卷上写下一方药,便离开了。

金生回到家乡,甥女说起之前的怪事,说:“当晚我像是在做梦,感觉有人把我塞进了瓶子里,醒来后,床上满是血迹,而那五通神也再没来过。” 金生笑着说:“我之前向河伯祈祷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此后,金生六十多岁时,容貌仍如三十岁一般。一日,他渡河时,远远望见上游飘来一片如席子般大小的莲叶,上面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走近一看,正是当年的神女。金生欣喜若狂,纵身一跃,跳到莲叶上,人与莲叶瞬间变小,如铜钱般大小,随后消失在茫茫水面 。这两段故事都发生在明朝末年,不知哪个在前,哪个在后。若金生之事发生在万生降魔之后,那吴地仅剩的半通五通神,想必也不敢再肆意作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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