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宗主峰演武场。
人,全是人,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像是被倒进巨大簸箕里的黑芝麻,还在不停地翻滚、蠕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
空气被无数张嘴呼出的浊气、汗味、劣质丹药残留的古怪甜香,以及无处不在、源自地底深处的地火硫磺味儿混合腌渍,形成一股极具赤炎宗地域特色的“修行者浓汤”,足以熏倒一头壮年铁甲犀。
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接一波拍打着高耸的山壁,连带着脚下这片被阵法加持过、坚硬逾铁的黑曜石地面,都似乎在微微震颤。
王忠,一个在外门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管事,此刻却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童,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青衣少年身后,额角的汗就没干过。
他偷偷瞄着身边这位名叫罗铮的“贵客”——青布衣衫洗得发白,身板不算壮硕,一张脸清秀干净得甚至有点人畜无害,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眼前这片人山人海的热闹喧嚣。
可偏偏是这份过分的平静,让王忠后脖颈子一阵阵发凉。
他怀里揣着的那块代表宗主亲临的赤炎令,此刻烫得像是刚从地肺里捞出来的烙铁。
更要命的是,这少年身上偶尔泄露出的一丝气息,像冰冷的蛇信子,悄无声息地舔过他的灵觉,激得他寒毛倒竖。
“罗…罗公子,”王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片人声鼎沸中几乎细不可闻。
“前…前面就是测灵碑所在的核心区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眼被那股无形的压力堵得发干。
罗铮抬眼。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片相对开阔的场地中央。
好家伙,这演武场怕不是掏空了半座山!极目望去,黑压压一片,尽头隐没在远处蒸腾的热浪和硫磺烟雾里,根本看不到边。
无数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刻满了相似的紧张、期待、野心勃勃。
空气里除了那股“人味浓汤”,更弥漫着一种躁动的灵气波动,如同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火星在噼啪碰撞。
而那源自地脉的灼热,透过厚厚的鞋底,依旧顽强地传递上来,烤得人心头发慌。赤炎宗,名不虚传,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子霸道的火气。
“唔,”罗铮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不存在,像投入古井水面的一粒微尘,“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那些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如同看着一群扑向蜜罐的蚂蚁:
“王管事,辛苦了。送到这儿就行,你且去忙你的。我呢,”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
“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按贵宗的规矩,走一走这‘寻常’的测试路子。
倒要看看,贵宗这挑选良才美玉的‘门槛’,是不是也跟这地火一样,光烧得热闹,却分不清真金还是炉渣?”
王忠那张老脸瞬间精彩纷呈,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内心疯狂咆哮:大佬!您揣着宗主令啊!您这尊大佛往那一杵,内门长老都得出来列队唱《迎宾曲》!
您搁这装什么萌新小白菜体验生活呢?!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还是…纯粹觉得耍猴好玩???
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这话问出口。他脸上瞬间堆砌起比哭还难看的职业假笑,腰弯得几乎要折断:
“是是是!公子高风亮节!虚怀若谷!实乃我辈楷模!小人…小人这就滚!立刻滚!绝不碍着公子的眼!”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条滑溜的泥鳅,“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汹涌的人潮里,只敢躲在远处一根巨大的、刻满火焰符文的石柱阴影后,探出半张惊魂未定的脸,紧张兮兮地朝这边张望。
罗铮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管事的消失。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的青布衫,脸上适时地调整出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好紧张好期待”的标准“萌新”表情包,肩膀微微缩着,脚步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迟疑和局促,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融”进了等待测试的长龙里。
那姿态,那气质,完美融入背景板,丢人堆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演武场正中央,那绝对是整个“人海”漩涡的核心焦点。
一根巨物拔地而起,睥睨众生!
十丈粗细!百丈高度!通体是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铜色泽,表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繁复玄奥到看一眼就让人眼晕的符文纹路。
阳光斜斜打在上面,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散发出一种跨越万古的沉重、沧桑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正是赤炎宗镇场子的宝贝疙瘩——测灵铜碑!
这玩意儿,巨大无比。
测试流程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上前,伸手,按在冰冷的碑面上,然后,把你吃奶(或者吃丹药)积攒的灵力,玩命儿地往里面灌!
接着,就是见证“身价”的时刻——铜碑会根据你灵力的“成色”和“潜力”,亮起不同数量的光圈。
圈数越多,证明你越“值钱”,在修仙界这个赤裸裸的“人才市场”里,议价能力越强。规则万年不变,童叟无欺。
“下一位——!”
负责唱名的外门弟子扯着嗓子嘶吼,声音已经劈叉得像是破锣,脸上写满了“老子想下班”的生无可恋,麻木地重复着这枯燥的流程。
一个皮肤黝黑、肌肉虬结、活像刚从炭窑里爬出来的壮硕少年,深吸一口气,那架势仿佛要把周围稀薄的灵气全吸进肺里。
他猛地一步踏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雷之势,“啪”一声狠狠拍在铜碑冰冷的表面上!
嗡~!
铜碑懒洋洋地震颤了一下,碑身底部,三道黯淡的黄色光圈,慢悠悠地浮现出来。
“三品土灵根。下一位!”
弟子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无波,提笔在玉简上随意划拉了一下,那语气,跟在菜市场吆喝“萝卜三文一斤”没有任何区别。
壮硕少年脸上那点强撑的期待瞬间垮塌,变成一片灰败,肩膀耷拉下来,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挪地退入人群,背影萧索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写满了“仙路艰难,重在参与”。
接下来上场的几位选手,如同事先排练好的一般,稳定地将这场“资质展示秀”维持在“重在参与”的及格线附近。
二品、三品、偶尔蹦出个四品,如同往滚油锅里滴了几滴冷水,引起人群几声稀稀拉拉的“哦豁~”,很快又归于沉寂。
直到一个五品水灵根的少女出现,才让这片沉闷的“瓜田”稍微活泛了一点,但也仅止于交头接耳的议论,远未达到沸腾。
就在这沉闷得快要让人打瞌睡的时刻,一个身影,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挪到了铜碑前。
瞬间,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看笑话的意味。
来人是个少年,穿着料子不错的锦袍,但身形单薄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
那张脸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里混杂着紧张、期待和不安,境界气息更是弱得可怜——堪堪先天一重!
在这演武场里,先天一重基本等同于“陪跑”和“背景板”的代名词。
“啧,先天一重?勇气可嘉啊兄弟!是来给大伙儿垫底助兴的吗?”
“瞧这细胳膊细腿的,风大点都能刮跑吧?能有多少灵力?”
“嘘,小声点,没看人家穿的是云锦阁的料子?指不定是哪家塞进来走个过场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还用排这队?早被管事领去贵宾席喝茶了!我看悬,就是来碰运气的!”
“开盘开盘!赌他几品!我压二品!”
“我压三品不能再多!”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只小虫子在周围嗡嗡作响,那些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爱”与怜悯,像针一样扎在司徒秋生身上。
他瘦弱的身体明显绷紧了,耳根通红,但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声音。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
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全身那点可怜的、先天一重的灵力,被他毫无保留地,如同开闸泄洪般,疯狂地朝着掌心与铜碑接触的地方灌注而去!那架势,仿佛要把自己榨干!
嗡——!!!
沉寂了许久的测灵铜碑,骤然发出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震鸣!整个巨大的碑身,都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刷!
一道明亮的赤红色光芒,猛地自碑底爆发!
一个光圈!赤红如火!
两个光圈!光芒更盛!
三个、四个……光芒攀升的速度快得惊人!
第五个光圈,如同跳跃的火焰精灵,瞬间点亮!
“五品!火灵根!”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一道道目光变得惊异、难以置信。
五品火灵根!这放在任何一次收徒大典上,都算得上是值得重点关注的苗子了!刚才那些嘲讽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然而,铜碑的光芒非但没有停止攀升,反而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火药桶,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
第六个光圈!
那赤红的光圈,如同从熔炉里刚刚诞生的太阳胚胎,带着一种纯粹、霸道、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炽热感,在铜碑中部,冉冉升起!光芒瞬间压过了之前所有的光圈,成为这片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
“六…六品!!!”
“我的老天爷!六品火灵根!”
“嘶……赤炎宗祖坟冒青烟了?多少年没出过这种级别的火系苗子了?!”
“司徒…司徒秋生?这谁家的孩子?!一步登天啊!”
整个演武场如同被投入了一颗陨石!死寂只维持了不到半息,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尖叫、倒吸冷气声!
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滚烫的探照灯,死死聚焦在场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上,要将他里里外外烧穿!
司徒秋生自己都懵了,傻傻地仰着头,看着铜碑上那六个如同神迹般的光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嗡嗡作响:
“我…我的灵根…这么…值钱的吗?”巨大的狂喜和茫然冲击着他,让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高光时刻,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咻——!!!
一道刺目的赤红色流光,如同九天坠落的陨火,带着焚尽八荒的恐怖热浪和撕裂空气的尖啸,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从演武场侧方那片装饰华丽、俯瞰全场的贵宾席上暴射而出!
轰!
人影未至,一股磅礴如火山喷发般的灼热威压已然降临!
距离稍近的弟子只觉得呼吸一窒,头发眉毛都传来一股焦糊味!狂风呼啸,卷起漫天烟尘!
红影重重砸落在司徒秋生面前,坚硬的黑曜石地面“咔嚓”一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数丈!
烟尘稍散,显出一个红袍红脸膛、须发皆如火焰般张扬飞舞的老者!
他双目精光爆射,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球,死死盯着司徒秋生,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为极致的兴奋和狂喜而扭曲着!
“哇哈哈哈!天佑赤炎!天佑火脉!好!好!好一个六品火灵根!精纯!霸道!妙!妙极!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如同九天惊雷在演武场上空滚过,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远处山壁都似乎有碎石簌簌落下。
樊中天长老,这位内门火脉的扛鼎人物,此刻激动得唾沫星子如同微型喷泉,毫无顾忌地溅了面前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司徒秋生一脸。
他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司徒秋生那细瘦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司徒秋生疼得一个激灵,小脸瞬间煞白,差点叫出声。
“小家伙!你叫司徒秋生?好名字!哈哈哈!别怕!跟老夫走!”
樊长老的声音洪亮得如同自带扩音法阵,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众人心头。
“老夫樊中天!赤炎宗内门长老!拜入老夫门下,丹药管够!功法任选!
保你三年先天圆满!十年筑基有望!前途无量!金光大道就在眼前!哈哈哈!走!现在就跟老夫走!”
他一边狂笑,一边就扯着司徒秋生要往贵宾席方向拖,那急切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土匪头子下山抢到了压寨夫人,生怕慢一步就被别人截了胡。
“樊…樊中天长老?!”
“我的亲娘!是赤炎宗的樊疯子!”
“内门实权长老!他竟然亲自下场抢人了!”
“一步登天!真是一步登天啊!司徒家祖坟何止冒青烟,简直是喷发了!”
人群彻底疯了!惊呼声、艳羡声、捶胸顿足的懊悔声响成一片。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司徒秋生身上,那热度简直要将他融化。
司徒秋生被樊长老扯得踉踉跄跄,手腕剧痛,脸上还沾着对方喷溅的口水,整个人晕晕乎乎,像踩在云端,巨大的惊喜和突如其来的惶恐交织,让他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樊长老拖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