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这些年困扰花泠的，竟然不是反目成仇，而是迫不得已的保护？
垂眸看了眼青莲，商月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一人之言，是真是假，实在难以验证。
思虑再三，她问：“既然如此，前辈为何不趁此机会，与花泠解除误会，反倒叫我带她离开？”
话音方落，商月又升起更多疑惑：既然初代门主来到此界后，遇上众多强者复仇，为何如今还能安然隐居在此？那些仇人去了何处，难道是没有找到她？还是说……
想起上山时路过的大片雪莲，她下意识回头。
纷扬大雪中，依稀能看见远处纵横交错的尸骨，散落一地。纵然生前有通天之能，死后遗留的血肉，也要沦为高山雪莲的花泥。
女人适时给出肯定：“如你所见。”
全死了？！
血债越滚越多，仇恨越积越长，不如孤注一掷，彻底断绝。
这是何等的毅力与手段！
“我身上陈年旧疾太多，大限将至。商月，你把花泠带回去，保她平安无忧，作为谢礼，我将毕生修为传给你，可好？”
刚回神就听到这么一句话，饶是商月也难掩震惊。
可转念一想，以一己之力造就满山尸骸，怎么可能全身而退？这些人还不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皆是推开过界门的一代天骄！
换作自己，能保证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商月由衷生出敬意，却还有一丝防备：“前辈如今竟还在为花泠打算，于情于理，晚辈都应该答应。只是……”
青衣女子淡定回望，等待接下来的条件。
商月却说：“您若真想保全花泠，不该请我看顾，应当将一身修为传给她护身才是。无论是何种情义，都不能保证恒久不变，让她自己强大，才是万全之策。”
这是真心话，也是对此人的试探。
如果她真的时日无多，就该把毕生修为传给花泠。如果她舍不得，就说明方才种种皆是虚假。
青衣女子有些意外。
屋内静默许久，才响起一声感叹：“你说得有理。过去的事，也是我过于独断，才叫她受了许多委屈。”
……
大半修为给了花泠，女人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摆摆手，示意商月带人离开。
商月已经放下戒备，不仅没走，反倒露出笑：“花泠，你都听到了。”
青衣女子愕然。
花泠缓缓起身，秀眉蹙起，眉眼间或许是哀愁，又或许是痛惜。她什么也没说，默然上前，按住对方脉门。
生机渐绝的脉象，无疑印证了方才的话。
时日无多，大限将至。
昔日挚友，曾经以为的背叛，竟然是这样的结局。花泠眼中浮现茫然，眼泪却一滴滴流下来。
是了，在上清宫枯燥的年月里，坏狐狸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修为也无法挽回，自己却不受半点影响。哪怕去到另一座位面，灵魂中的力量也足以匹敌绝大多数存在。
若是她临终之前，为自身留个好名声也便罢了，可是……她于此间多半没有亲缘，名声又说给谁听？
一身修为给了自己，只会加速她的死亡。
“你怎么还是这样，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扛，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青衣女子摇头，“花泠，你的存在，代表昔日盛大的洪荒时代，不仅仅属于上清派。而我，不过是师门上下的遗物，终将追随她们的脚步离去，早晚而已。”
灵魂契约不仅同生共死，一方强大，另一方也会受益。
不仅花泠感受到体内浑厚的力量，商月也能感受到，已经达到神级的修为再次攀升。
受益并非同等增长，只能得到对方增益的十之一二罢了。十之一二，却能推动修为明显增长，可见花泠得到的力量，强大到了何种地步。
“狐就知道，主人不是绝情的人！”
缩在门边的小狐狸，突然“哇”一声哭喊起来，满地撒泼打滚。
“月啊，你帮帮她们吧！狐求求你，帮帮主人！你能给狐和花花重塑身躯，也能帮主人的对不对？”
青衣女子似是被吵得头痛，按了按眉心。
花泠甩了一句“闭嘴”。
能够来到此界的人，怎么可能被肉身限制。
可她当年将身躯留在上清宫，作为阵眼，飞升时便没有肉身庇护。来到这里后，又独自支撑了这么多年，识海的损伤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停顿片刻，花泠缓声道：“没关系，识海受损也没关系，我能帮你，重修好不好？有净世青莲打底，我一定能保住你的灵魂，我们重来一次，重新修炼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拒绝：“花泠，对我来说，重来一次并不难，可我已经没有重来的心力。”
……
花泠，你不在的日子，我独自走了很多路，也走错了很多路。
飞升那一刻，我蓦然发现，我不应该修绝情道，我放不下。我放不下你，放不下过去的师门手足，更舍不得对我视如己出的师父。
可是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哪怕我杀尽仇人，她们也回不来了。
我将你封印在上清宫，是我的错，可我那时别无选择。埋葬在上清宫的尸骨，对你来说是最好的掩护。
到了上界，狼豺虎豹环伺，我更不敢改道重修，不然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偶尔夜深，我也会生出一点畏惧。
我不怕死，我怕等不到你。
你对我来说，像友人，也像亲人……师父她们不可能回来，我只能怀念，有你一起的那些日子。
可相比连累你一同赴死，不如让我为你铲除危险。
我想，或许有朝一日，你能遇到一个更加强大、且心怀善念的人族，带你离开。等你离开之日，大抵也是沧月门覆灭之时，到那个时候，往日仇怨烟消云散，你可以肆意追寻自由。
可我没想到，你会早早地，遇到这样一个人。
花泠，我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本性至真至纯，可这世间……本就吃人。你竟然傻乎乎地，又和人结下契约，万一被人利用，你又该如何是好？
好在，你这次选中的人，也没有辜负你。
窥见鬼见愁围杀之后，我将你们送到另一座位面，想着，以你们的能力，在那里成神永生不是问题。
可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又找回来。
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我心愿已了。
不必救我。
我的性命可以挽回，我的过去无法改变。烙印在我记忆深处的仇恨，早已将我蚕食殆尽，我亲手将自己，埋葬在过往的血海里。
师父临终遗言，叫我放下执念，适可而止。我不是不明白，是真的……
放不下。
……
“前辈和我们一道回去可好？”
世间的转折和遗憾，从来没有预兆，事情的真相早已超出预料。
无论出于何种心态，对前辈的敬佩也好，对花泠的同情也好，都让商月忍不住出声：“晚辈和友人打算开辟一处神域，您到那里，不必重修也可永生。”
“您或许觉得，人世已无牵挂，可正如您所说，花泠本性纯真，她既然已经知道真相，又怎么舍得看您消散于天地？”
“纵使过往晦暗如魍魉鬼域，您不妨当做大梦一场。梦醒了，来日还有自在天地，千万不可放弃自己。”
“您想的或许是解脱，可这样的结果，岂不是顺了仇家的心意？前辈的师长手足，必然希望您能活下去，您只当替她们顺遂自在地活一回，可好？”
泪眼朦胧里生出一点希冀，花泠轻轻地说：“答应她吧，好不好？”
青衣女子一怔，看向商月的目光里有欣慰，也有恍然。
“怪不得花泠会选中你，怪不得，你能勘透上清沧月诀的真谛。你内心的坚定与从容，我怕是永不可及。只是啊，我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是力不能及。”
三千世界，万千分离。
执念太重，力所不逮，终是……
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