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氏摇着蒲扇踱到院中,西瓜汁正顺着她肥厚的手指往下淌。
东厢房传来的哭闹声惊得她手里的瓜瓤一颤,几滴红汁溅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
这件当年做新媳妇时的衣裳,如今绷在她发福的身子上活像裹着个发酵过头的面团。
她执意要穿上这件衣服昭示自己和已经过世的李老爹的情谊,也是表明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哟,这是唱大戏呢?”她故意把瓜皮啃得啧啧响,踮着裹过又放开的半大脚往窗根下凑。
烈日炎炎里只见牛素云整个人挂在李大牛身上抽噎,两个崽子蜷在墙角像两只犯了病的鹌鹑。
李周氏撇撇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她早看不上这个媳妇动不动哭穷的做派,全然忘了三十年前自己嫁来时,陪嫁的粗布衣裳还打着补丁。
那时她饿得偷吃猪食被婆婆发现,挨的藤条印子至今还留在小腿上呢。
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她都忘记了。
“没出息的东西。“李周氏朝地上啐了口瓜子,“这大中午的,你们俩哭什么呢?”
牛素云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脸,推搡李大牛的胳膊肘像在捶一面破鼓。
李大牛缩着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半天,终究没憋出个响屁。
牛素云急得跺脚,草鞋尖儿把地面碾出个小坑:“婆母!今年大旱,东坡那三亩水田都裂成龟壳了,稻苗蔫得能当柴烧……这月供……能不能缓一缓?”
话音未落,李周氏的手“哐当“砸在桌沿,褐色的茶汤泼了半幅裙裾。
她猛地站起身,枯枝似的手指直戳牛素云鼻尖:“反了天了!当年我嫁进李家,连口糙米粥都要看婆婆脸色,如今倒养出你们这群讨债鬼!”
她忽然扯开裤腿,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疤痕,“看见没?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娘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奶奶当年还打了我!天灾人祸关租子什么事?饿死也得把给老娘的粮交齐!”
牛素云被李周氏的气势惊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斑驳的土墙,墙灰簌簌落在她发髻间。
墙角的李大牛突然“扑通”跪下,膝盖砸起一团尘土。
“娘,求求您,能不能缓上一个月?”
李周氏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如风箱,眼角的泪光混着唾沫星子飞溅:“短命鬼!白眼狼!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你,就换来你这副忤逆样?”
蒲扇抽在李大牛背上,发出闷响,他却像被钉在原地的木桩,连躲闪的勇气都没有,只垂着头任由母亲咒骂,那些刻薄字句是扎进皮肉的银针,扎得越深越显孝顺。
牛素云看着丈夫佝偻的脊背,忽然想起昨夜他偷偷塞给孩子的半块馊饼,喉头泛起一阵酸涩。
李周氏的骂声仍在继续,混着窗外焦黄的日头,把东厢房蒸腾成一口沸腾的油锅。
“娘您消消气,”李大牛佝偻着背像只煮熟的虾米,额头抵着地砖缝里的污泥,卑微至极。
停顿了很久,李大牛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道。“儿子这就去把素云的银镯子当了......”
话音未落,李周氏的巴掌刮过他耳廓带出一道血丝。
“没出息的东西!”老太太的骂声里混着痰音,“你爹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去?”
她突然揪住儿子衣领,恶狠狠地看着牛素云,“今晚你们两个不把粮食抬进我仓里,你们就抱着崽子喝西北风去!”
李大牛磕头连连称是,并且站起来,哄着老太太。
金桂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笑,呸,两个没脾气的东西。
李大牛“咚”地跪地磕头,额角撞在青砖上闷响如擂鼓,却不敢抬手去擦额角的血:“娘息怒……娘息怒……儿子这就去借粮……”他踉跄着起身时,裤脚还沾着方才被蒲扇抽落的墙灰。
牛素云突然笑了。
笑声像是从裂开的陶罐里挤出来的,尖锐又破碎。
她盯着李大牛后破破烂烂的衣衫,盯着李周氏指甲缝里残留的血渍,盯着金桂香倚在门框上嗑瓜子时咧开的嘴角。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孝子!”她怒不可遏,猛地抄起墙角的竹扫帚,扫帚柄在她盛怒之下,狠狠地砸向门框,“咔嚓”一声脆响,竟生生折断。
“李大牛,你口口声声说要孝顺你娘,难道就要为了这所谓的孝顺,活活饿死我们母子三人吗?”
李大牛被这一声声质问震得浑身一颤,他缓缓将目光从妻子满是怒火与悲戚的脸上,移向角落里那几个瘦小、瑟缩着的孩子。
孩子们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无助,他的心猛地一揪,眼神开始躲闪,心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见李大牛不敢说话,牛素云喘着粗气,发髻早已在挣扎与愤怒中散开,乱发如蓬草般披散在脸上,活脱脱一个被逼至绝境的疯妇。
她毫不畏惧,将扫帚断柄直直地指向李周氏的鼻尖,声嘶力竭地吼道:“如今婆母您竟狠心到要我们饿着孩子,给您的粮仓添粮?您倒不如现在就把我们母子三人捆了沉塘,也好给李家省些粮食!在您眼里,我们母子三人怕是连畜生都不如!”
金桂香的笑声卡在喉咙里,瓜子皮“噗”地喷出老远,赶紧拉着自己的丈夫李大马像见了瘟神似的躲得远远的。
谁知道牛素云发什么疯,万一伤到她和丈夫怎么办?
李大牛僵在原地,膝盖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像被雷劈中的树。
李周氏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紫,最后竟迸出一声尖笑:“反了!反了!儿媳妇要婆婆了!”
尖厉的声音突破天际,院墙外很快聚起乌泱泱的人头,汗津津的脖颈在篱笆外攒动。
先是隔壁张婶探出头,接着王家婆媳小跑过来,不消片刻便围起半圈人墙。
人群边缘立着个穿白色云锦的少年,阳光把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土墙上。
随着人群越聚越多,李周氏索性往地上一躺,开始哭闹叫嚷,一口咬定是牛素云打了她。
李大牛向来爱面子,自认为是十里八乡的大孝子。
见此情形,他率先站起身来,扬起手,狠狠地朝着牛素云扇了过去。
刹那间,整个现场都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牛素云被这一巴掌狠狠地扇倒在地,嘴角渗出一丝血水,顺着下巴缓缓流下。
两个孩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冲过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娘亲。
在这一刻,牛素云终于看清了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副丑恶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