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叶理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书上那一行行洋溢着乐观和自信的文字，大脑一片空白。
“开……开什么玩笑……”
那股刚刚因为雷迪亚兹的悲剧而涌上心头的、混杂着悲伤和敬佩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种荒谬感和难以置信冲得七零八落。
“ふざけるな！！”（开什么玩笑啊！）
双叶理央还不至于失态到直接大喊大叫，而是下意识地在心里面，大吼着。
如果……如果两百年后，在三体舰队真正抵达之前，人类的军事实力就已经全面超越了三体文明，那……
那之前的一切算什么？！
面壁计划的意义何在？！
那些面壁者们殚精竭虑、甚至付出生命的挣扎，难道都成了一场笑话？！
那两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在三体阴影下所承受的恐惧、绝望、挣扎和牺牲，又算是什么？！
也就是说……这本书前面那么大篇幅的铺垫、压抑、绝望和抗争，那些让她看得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扼腕叹息、时而脊背发凉的剧情……都特么成了儿戏？！
双叶理央双目空洞地睁大着，瞳孔失去了焦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娃娃，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机械地重复着：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冗谈じゃない……开什么玩笑……”
正在旁边一边刷着豆音短视频一边摸鱼的南宫锦，似乎察觉到了双叶理央的异样。他放下手机，好奇地凑了过来，侧耳倾听。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南宫锦见状，了然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唉，又是一个被危机纪元中期的大繁荣景象给刺激到的孩子。”
就如同一本异界网文小说，主角在异世界叱咤风云，大杀四方，读者看得热血沸腾，结果到了结尾，作者告诉你——“以上皆为主角的一场梦，他醒来后依旧是穿越前的那个废柴”。
这种感觉，无论是对于小说里的角色，还是小说外的读者，都无疑像是被人硬生生塞了一大口无法下咽的一坨大的，恶心得无以复加。
因为这就意味着，读者为前文剧情所投入的所有真挚情感——紧张、期待、愤怒、悲伤、喜悦——全都成了无用功，成了被sb作者愚弄的证据。
小说里的主角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丑，而读着这本书的读者，也仿佛一同沦为了被戏耍的真·小丑。
但双叶理央毕竟是双叶理央。
她的理性很快压制住了那股翻腾的情绪。
她不像那个还处在中二期、情绪容易失控的妹妹周防有希，会被自己的负面情绪牵着鼻子走太久。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双叶理央难得地、带着几分真实火气地恶狠狠瞪了旁边幸灾乐祸的南宫锦一眼，然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字上。
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后面能有什么神转折，来解释眼前这一切看似不合理的剧情了。
然而……
当罗辑带着满腹的困惑和一丝残存的希望，向周围那些衣着光鲜、神态轻松的现代护士们询问起“面壁计划”时……
她们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困惑：
“面壁……计划？那是什么？没听说过耶。”
“咚！”
双叶理央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一股郁气堵在了胸口。
罗辑显然不甘心。当他的主治医生过来查房时，他又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一次，得到的回答，更让双叶理央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塞。
那位看起来颇为权威、语气轻松的主治医生，听到“面壁计划”这个词后，微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仿佛在谈论什么久远历史趣闻的口吻说道：“哦，面壁计划啊？你是说那个……古代人因为过于惧怕外星人，而想出来的那个……笑话？”
“笑话？”
双叶理央感觉胸口那股郁气又加重了几分，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罗辑没有放弃，他继续追问：“那些……面壁者们，他们的结局是什么？”
主治医生回忆了一下，随口答道：“嗯……好像有一个自杀了吧？还有一个，据说是被石头砸死了？剩下的……哦，还有两个，应该还在冬眠中吧。”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仿佛那些曾经承载着人类文明最后希望的名字，对他而言，不过是历史档案中几行无关紧要的记录。
这位医生，甚至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刚刚苏醒的病人，曾经就是那“古代笑话”中的一员，那个被全人类寄予厚望的“救世主”。
罗辑的目光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声音有些沙哑：“其中有一个……是我们龙国人，你知道他吗？”
医生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笑：
“啊！你说的是那个……对着一颗星星发出什么‘咒语’的那个怪人吧？有点印象。”
罗辑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立刻追问：“对！就是他！那……那颗星星……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的回答，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双叶理央的心里。
“还能怎么样呢？”
医生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轻松得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应该……还在那儿吧。宇宙那么大，星星那么多，谁会天天盯着一颗几百年前的星星看呢？至于咒语……呵呵，那不就是个笑话嘛。”
他还饶有兴致地转头问旁边的护士：“你听说过那个‘咒语’的事吗？”
护士也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
医生和护士带着轻松的谈笑声离开了病房。
罗辑一个人在病床上呆坐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开始喃喃自语：“笑话……古代的笑话……”
紧接着，他独自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地、肩膀微微耸动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整个病床都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剧烈地颤动起来，甚至吓到了隔壁病床上同样是刚苏醒不久的冬眠者熊文，让他以为罗辑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差点就要按铃叫医生。
但双叶理央不同。
她的心，本就已经因为罗辑与医生之间那一段段令人窒息的问答，而一堵再堵。
现在，当她看到罗辑那发自内心的、近乎癫狂的大笑时——那种仿佛在嘲笑自己曾经对宇宙法则的解读完全错误、嘲笑自己过去那一百八十多年神经质般的执着、同时又在为地球文明终于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并非由面壁者带来的光明未来而感到释然的大笑时——
双叶理央——这位曾经无比厌恶罗辑玩世不恭、缺乏责任感、总是以最理性目光审视一切的理科妹妹——
反而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与之前面对雷迪亚兹的结局时，那仅仅是眼角沁出的一点湿润不同。
这一次，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眶中滑落，滴落在书页上，点开一小片模糊的痕迹。
罗辑啊……罗辑！
这个曾经让她时而欣赏其智慧与洞察，时而又厌恶其散漫与不羁的家伙，这个在三体2中带给她最多复杂情感的角色……
当看到他在这个全新的、光明到刺眼的时代，用这样一种近乎自嘲的方式彻底释怀的模样时，双叶理央反而为他流下了充满不甘和委屈的泪水。
真为罗辑不值得啊……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承受的一切，他所洞察到的一切……在这个“人类已经比三体人更强”的未来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甚至，可笑。
他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无用功。
所以，当罗辑终于放下了过去的重担，用大笑来埋葬那段黑暗的记忆，看似释怀了的时候，双叶理央的心中，反而郁结起一股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伤心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