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策将人安置在马车里,解了大氅盖在沈清棠身上,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晶莹的泪。
掀帘下车。
他眼底猩红,神色阴沉的盯着‘临江别院’的牌匾,冷冷道:“送她回去。”
铭光遵命,转身驾车而去。
寒风掠过冰面,发出一阵呼啸声,整座别院久久未居人,厚厚的积雪陈铺。
方才胸口翻涌而起的血腥,此刻再也招架不住,江行简抬袖子遮了口鼻,猛地咳嗽起来。
不知咳了多久,他才缓缓拿开,雪白的衣袖上是刺目的红。
他看着这抹红色,忽地无声笑了。
守在荷花亭外的老高,闻声望向那抹削瘦的白影,神色有些动容。
堂堂一朝宰相,落魄至此。
终究是有些可惜。
李长策迈步入亭,撩袍坐下,目光带怒地扫了一眼狼狈咳血的江行简,但很快隐于平静的神色里。
他摆了摆手。
老高将准备好的酒壶和酒杯盛了上来,又退回原地守着。
江行简止了咳嗽,寒风猎猎,将他的空荡的衣袍吹起,整个人像具枯瘦的架子,随时要散架般。
李长策扫了一眼对方袖子上的血,微微蹙眉,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面对面坐下论谈。
距离上次对弈谈笑,已经过去了十年。
今时不同往日,他依旧身处高位,而面前之人乃是阶下囚。
“十年了,阿兄可曾有一日后悔,当初出手救我?”
“你依然还肯唤我一声阿兄,而我依旧肯唤你承风,说来真是挺讽刺的。”江行简擦了擦带血的嘴角,摇头笑了笑,语气却颇为坦诚,“若是当初,那时的我是现在的我,我定是后悔极了。”
“我定是……杀你不及。”
十五年前,他还是那个声名在外的天之骄子,人人称道的少年谋士。
那时他才十二岁。
而面前的李长策只有六岁。
当时父亲带着他去宫里述职,他在外殿等着。
听到有孩童吵闹的声音,以及太监斥责的声音,他便走了出去一探究竟。
一个小童,被几个差不多同龄,身材略高的皇子推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膝盖还破烂出一个大洞,却不见哭过。
皇子们个个嘲笑。
“不过是面首之子,父皇竟将他接回宫里来了!”
“就是,可笑,还妄想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在国子监念书!”
“打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我们面前出现!”
一同站着的太监宫女,无人阻止,个个冷眼旁观,甚至帮腔辱骂。
江行简虽然只有十二岁,可名声在外,甚得皇帝欢心,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开口阻拦,那些人自然要看在他的薄面上,礼让三分。
待人散后,他朝地上的小童伸手,却被狠狠推开了。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候的李长策看他的眼神厌世极了。
刚从凉国回来不到一年,浑身是刺,见人就扎。因着性格冷僻,在皇宫里受的伤害不是一点半点。
皇子凌辱,太监宫女嬉笑怒骂,诸如此类。
他每日都会随着父亲进宫,作为旁听,每每听听闻便感慨唏嘘,但甚少再见到对方。
直到六年后,听说李长策日日习武,总是在考核里脱颖而出,十年后又常常领兵征战,名声渐起,还灭了凉国最狂野的部落,取了凉王的项上首级。
少年一跃成名,成为了太子身边的好友,再也不是当初备受欺凌的小童,而他那时还是太子伴读。
二人的交流才渐渐多了起来。
对弈,品茗,论天下事。
只是少年将军寡言,不苟言笑,回回点到为止,保持着谦恭姿态,按照结义,声称他一声义兄。
此时他还不知道面前之人狼子野心,是头从地狱里爬出来吃人的恶鬼,满心满眼的恨意皆在与他日日接触的谈笑间,掩藏得极好。
思绪回笼,短短的一寂,二人的沉默皆随着寒风声响打破。
“可惜,晚了。”李长策语气说不出的平静。他定定的看着面前之人,曾经与他称作双骄之人,落到了这步田地。
江行简双手撑着膝盖,低低一笑后,抬头平视对方,“可以坦诚的告诉你,你杀父亲的时候,我并不心痛。”
“他对我母亲不忠,做下那败类之事,有了你。”
他的语气平静得几乎诡异,“江家名门望族,他已是高攀,却仍旧不满足心中的欲望……高门大院里的那点子腌臜事,我也见过不少,他待我母亲巧言令色,虚与委蛇……”
“母亲伤心挂怀,深夜落泪,独守宅院,我皆看在眼里,是以,我此生最恨不专一之人。”
“那真巧了,你我之恨,不谋而合。”李长策冷冷一笑。
寒风萧瑟,白茫茫的天空开始飘雪,如飞絮般的雪花,扑簌飞入凉亭,又是短暂的寂静无声。
二人停顿。
“解药。”李长策朝对方伸手,神色平不耐的摊开掌心。
李长策早知沈清棠有孕。
那夜她熟睡后,他命张运良悄悄诊脉,得到的只有一句:“夫人胎象平稳,并无大碍。”
他压抑愤怒,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一瞬,又收回。
她既不愿说,他便不问。
直到她捅他一刀的那晚。
情绪激荡之下,她忽然晕厥,唇色泛青,指尖冰冷。
“将军……”次日一早,张运良诊脉后,面色凝重,“夫人体内藏了毒,是‘相思引’。”
“相思引?”李长策指节捏得发白。
“此毒潜伏多年,平日不显,唯有……”张运良顿了顿,“唯有心念之人濒死,才会发作。”
她以为江行简要死了,所以毒发。
李长策胸口那处刀伤,忽然疼得刺骨。
江行简曾多次求见沈清棠,他始终不允。
可后来,他不得不踏入那间暗牢。
“我可以让她来见你。”他冷眼看着牢中苍白消瘦的江行简,“但我要相思引的解药。”
江行简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笑意:“你终于肯谈了?”
“别废话。”李长策嗓音低哑,“你只有一次机会。”
江行简轻轻摩挲着腕间镣铐,缓缓道:“解药不难,但我要见她……单独见。”
李长策眸光骤冷,可最终,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
“别耍花样。”
……
江行简唇间溢出一线猩红,勾唇轻叹,“世间相思引,没有解药,若说有,我便是。”
“你耍我?!”
李长策暴怒之下骤然扼住他咽喉,指节深深陷入那截苍白的颈项。
江行简面上迅速漫开窒息的紫绀,却仍噙着笑,涣散的瞳孔固执地凝在李长策脸上,仿佛要将他暴怒的轮廓烙进眼底。
就在他眼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时,李长策突然松了手。
江行简剧烈咳嗽着栽倒在石桌上,咳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雪色衣袖上。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仰头看向青筋暴跳的李长策,气若游丝地笑道:“真是可惜了,棠棠还被你、蒙在鼓里,天真的以为你真的会善待我。”
他边说,边轻轻撩开衣袖一角,露出狰狞的鞭伤,道道深入皮肉,殷红的血肉外翻,早已经将里衣染红。
那处深牢里,络子被抢走的那次。
他带着沉重的镣铐,受了再多的鞭刑,也不曾低头,因着对沈清棠见最后一面的执念,撑到了现在。
没想到次日,他便等来了。
李长策让张运良开了药,吊着他的命,生怕他被棠棠看出端倪。
不过他正有此意,他怎么舍得让这些可怖的伤痕,吓到他爱的人。
“咳咳……承风,你还记得当年的上元节吗?”
“我跟棠棠说,你是我刚认的义弟,将来我们成婚之后,她便会多一位带她亲厚的小叔。”
似乎是没料到对方会说这些,李长策睫毛轻颤,不可思议的俯视那张恍若死人般消瘦的脸,垂在两侧的拳头泛起了青白。
他冷嗤:“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以为我会心软放手,成全你们?”
江行简声音苍凉,“不,我在懊悔。我后来常常在想,若是当初我待你警惕些该多好……于是,这就成了我多年的心病。”
“还记得渝州那晚吗?那时我自觉竹马情谊,在她心中分量更多,可我还是担心她会选择了你,我那时,好怕啊,从未如此恐惧过……说来真是可笑极了。”
“不过好在,棠棠选择了我。”
“那天站在她身后,我在想,若是我与你处境对调,她选择了你,我会怎么做。”
“如今看来,我与你不谋而合。”他盯着那杯酒,平静的笑了笑。
自然是,除之而后快,再将自己所爱的人困守一生。
视线落在李长策腰间红络并结的平安扣上,定定道:“你我都是同样的人,认准了一人,便怎么也不肯放手,何况,死敌多年,积怨彼深,何来的化解?”
“只可惜,棠棠如此天真,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
“想必……她还以为你当真会留着我与她的孩子吧?”
那日地牢,李长策提到过这个孩子。
他将死之人,原本以为最后的关头是希望将沈清棠一并带走。
可今日见到自己最在乎的人平安无事,甚至爱他如命时,他才知道,当初那个决定真是荒唐。
没了他,她要怎么活?
他见她难过,自己的心也抽疼无比,更何况是视他如命的她,其中滋味定是生不如死。
至于那孩子,他已不想奢求。
李长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对方,眼底掠过一丝波澜,像是默认。
“你还真是,无比了解我。”他讽刺道。
江行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关于若若,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那毕竟是棠棠的第一个孩子,我也不想她因此丧命。”
“所以一早策划了渝州马车失势的计划,又将她假小产的消息传言出去,来个天衣无缝的偷梁换柱。”
“不过,这些自然是瞒不住你。”
刚开始他有恨,但又不得不留着,直到若若越长大越想沈清棠时,他是越发真心待她,全是因为这孩子是沈清棠所出。
李长策将他所言一字不落的听下,此刻竟有些五味杂陈,“你要如何?求我保住你的孩子?”
江行简却摇摇头,“人生的最后一刻,将一些生平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话,说一说罢了。”
是了,他若是没有失势,骄傲如他,绝不可能当着死敌的面,说这些心里话。
他抬手,给自己斟酒,酒香肆意,闻着很是熟悉。
“啧,竟然椒柏酒。”
正月以花椒、柏叶浸酒,取“祛百病”吉兆。
与友辞旧迎新时的共饮的之酒。
是李长策当初带给他的第一壶酒,他身子不好,第一次饮酒时,还被这巨辣无比的酒给呛到过。
不知是讽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许久,他唇边扬起一丝了然的笑。
真是,可惜了。
此生知己难遇。
他举杯,敬对方,终是道:“承风,祝你,得偿所愿。”
仰头,一饮而尽的那刹那。
李长策睫毛轻颤,紧绷的下颔,偏过头去。
青年拖着风中残烛的身子,静静的坐在亭内,神色平淡的看着亭外的风雪。
李长策转身离去,却在亭外止步。
声音沉极了:“不过,你母亲之事,是我对你不起。”
“来世,必尝。”
后面的一切都是他未曾预料之内,他想杀的自始至终都是那禽兽不如之人,他没想过毁江行简的清誉会导致后来江母的自焚。
话音落。
江行简猛地一咳嗽,又是一滩血浸湿了衣袖,他若无其事的擦了擦嘴角,掀了沉重的眼皮看向那玄色背影,脸上显露一丝兴味的笑,“真是少见,你还会道歉呢?”
他浑身轻颤,再也止不住的狂笑起来,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轻轻倚在桌上,
堂堂桀骜不驯的李将军,今日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李长策剑眉紧拧,他不觉得这有何可笑的。
可江行简觉得,这么多年来,他曾经有设想过,他这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会不会有一天良心发现的与他道歉?
到时候,他该如何应对?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他曾经多少次,打消这个念头?没想到,他竟是哑然失笑了。
笑得是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终了,一切归于平静。
青年释怀的望着白茫茫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