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了上官屯通往公社的路。
林川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往屯里走,怀里揣着刚从公社领回来的奖状。
不是一张,是一摞。
里面什么奖都有——“先进生产队”、“粮食生产模范屯”、“扫盲先进集体”、“民兵训练标兵连”、“爱国卫生先进”、“除害保粮模范”,还有一张烫金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优胜红旗”。
上官屯今年在公社可是出了名,县里干部开会都多次口头表扬。
屯口的歪脖子松树上,挂满了社员们自制的灯笼。
有红纸糊的,有罐头瓶改的,还有用冻萝卜挖空做的。
纳斯塔霞正领着姑娘们往树干上缠红布条,她胸前别着“民族团结模范”和“接生能手”两个徽章。
打谷场上,十几个壮劳力正在清雪。
周铁栓带着几个孩子布置照明。
他们把松明子插在木架上,外面罩着铁皮桶。
夜里点亮松明子,火光就会透过凿出的小孔,在地上投出星星般的光点。
妇女主任胸前别着“三八红旗手”徽章,正在给各家分发煤油灯的配额。
陈和平正在给先进家庭和先进个人发奖状。
周来顺笑得合不拢嘴。
屯里的年轻人和孩子,就属他家四个娃的奖状最多。
老大周铁栓有“学习标兵”、“先进民兵”、“扫盲班优秀学员”三张奖状;
老二周铁柱拿了个“技术革新小能手”,因为他发明了粪筐防漏卡扣;
老三周铁蛋得了个“积粪小模范”;
周秀兰则拿了“识字小先锋”、“算数小能手”、“劳动小模范”、“纪律小五星”、“算盘小能手”、“爱国小标兵”足足六张奖状!
“老周啊!”陈和平把“五好家庭”的奖状递过去,“你家这四个,顶得上人家一个生产组!”
周来顺笑得眼睛眯成缝,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奖状上的大红印章。
今年得的奖状有点多,他家土墙上已经贴不下了。
……
今年的年夜饭,要在食堂吃。
下午三点刚过,食堂的烟囱就冒出滚滚白烟,裹着炖肉的香气飘遍全屯。
老吴头和周家兄弟俩天不亮就忙活起来了。
野猪是狩猎队前天在山坳里打到的,足有二百来斤。
猪血接了满满两木盆,已经冻成暗红色的血豆腐。
赵婶儿系着蓝布围裙,正指挥几个媳妇往大铁锅里下酸菜。
女人们的手冻得通红,却麻利得很,酸菜丝儿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
锅沿上摞着的五花肉片足有巴掌大,肥膘在滚水里颤巍巍地抖动。
油星子溅到灶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剁馅的麻利点儿!”
陈和平蹲在旁边乐呵呵地当监工,“白面就这么多,一人十个饺子,不饱还有饼子……”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家各户的工分和口粮配额。
孩子们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疯跑。
周铁蛋举着根啃光的猪腿骨当宝剑,追得一群小娃娃吱哇乱叫。
周秀兰辫子上扎着新得的红头绳,正蹲在磨盘边捏雪老鼠。
小丫头手巧得很,用煤灰给雪老鼠点上眼睛,活灵活现的。
食堂里,纳斯塔霞正在跟着王寡妇学擀饺子皮。
索伦姑娘学得认真,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她们把面团搓成长条,揪剂子的手法像在给猎弓上弦,一揪一个准。
案板旁堆着三盆馅:酸菜猪肉、萝卜丝、还有盆稀罕的韭菜鸡蛋。
韭菜不是新鲜的,是秋天最后一茬,林川让人剁了,在烘肉干的地窖里烘干脱水……
好歹有个韭菜味儿。
“滋啦——”
后厨突然爆出诱人的声响。
一个妇女正在炸油渣子。也不知道锅铲咋沾了水,热油溅起来,惹得赵婶儿心疼的要命。
“哎呀,这么金贵的猪油,可小心点儿!”
肥肉丁在热油里翻滚,渐渐缩成金黄酥脆的小块,香气窜得满屋都是。
李满仓正用铁勺搅动大铁锅里的杀猪菜,猪油把酸菜炖得金黄透亮。
锅边贴的玉米饼子已经结出焦黄的嘎渣,王寡妇拿着铲子,把饼子一个个起下来,摞在垫着白菜叶的簸箕里。
“看好了!”老吴头在院子里吼了一嗓子。
他拎着挂猪尿泡,灌满水冻成的冰灯笼,往竿子上一挂。
夕阳映在冰壳上,折射出七彩光斑,照得案板上擀好的饺子皮都染了层霞光。
一群孩子挤在食堂窗口,留着口水看着里面热闹的场景。
突然,外面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
赵四海咧着嘴笑,开着供销社的拖拉机,旁边坐着同样傻乐的陈小芹。
拖斗里堆着公社奖励的冻梨,上面还盖着层防寒的稻草帘子。
车头的大红花上积了层雪,像撒了层糖霜,在暮色中格外鲜艳。
“开饭喽——”
赵婶儿这一嗓子,全屯的狗都跟着叫起来。
人们端着搪瓷盆往食堂涌,不知谁家的孩子被挤掉了棉鞋,光着一只脚还在往前冲。
会计站在门口发筷子,手里的竹筐转眼就见了底。
“排队!排队!”
他急得直跺脚,可谁还顾得上这个?
食堂里热气腾腾,几十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杀猪菜的香气混着饺子出锅的白雾,熏得人睁不开眼。
周家四个娃早就占好了位置,正用筷子敲着碗边,嘴里“叮叮当当”打着《社会主义好》的拍子。
“让让!别烫着!”
赵婶儿端着个锃亮的大盆从后厨冲出来,锅里的酸菜炖肉咕嘟咕嘟冒着泡。
后面跟着两个小徒弟,一个捧着摞成小山的玉米饼子,一个端着刚炸好的油梭子。
金黄的油梭子撒在杀猪菜上,立刻引来一片欢呼。
“饺子来喽!”
纳斯塔霞和几个姑娘排着队从厨房出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个柳条簸箕。
刚出锅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白胖胖的身子挤挤挨挨地躺在簸箕里,皮儿薄得透亮,隐约能看见里头的馅儿。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几十双小手举得老高。
周铁蛋最是机灵,趁人不备飞快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眼疾手快地抓了个滚烫的饺子就往嘴里塞。烫得他直跳脚,小脸皱成一团,却还是鼓着腮帮子拼命嚼,舍不得吐出来。
“别烫着啊——”
王红英心疼地拽住老三的胳膊,另一只手忙着给他擦嘴角的油花,“都有数的,抢啥抢?”
“不用抢,铁蛋!”
林川低声笑道,“要是吃不够,咱们回家继续包饺子吃!”
“真的啊?”周铁蛋和周秀兰顿时瞪大了双眼。
就连周铁栓哥俩,也都激动了起来。
“嗯呐!”林川点点头,眼睛笑得弯弯的,“知道你们吃不够,专门买了白面,后院的雪地里埋着过年分的肉。等会儿咱们偷偷回去,想包多少包多少!”
几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
周秀兰连最爱的红头绳松了都顾不上系,小脸上沾着面粉,笑得像朵花儿。
纳斯塔霞在一旁听见了,悄悄往她兜里塞了把炒松子,眨眨眼道:“留着肚子,家里还有好吃的呢!”
“砰——”
食堂的木门突然被撞得大开,寒风裹着雪花卷进来,却瞬间被人声鼎沸的热浪吞没。
“大过年的,没酒哪行啊?”
赵四海抱着个坛子冲进来,身后几个年轻人怀里,都抱着一坛酒:“公社奖励的地瓜烧!”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
十几个搪瓷缸子同时伸过去。
铝饭盒、粗瓷碗、甚至还有孩子递过来的搪瓷杯,叮叮当当撞在一起。
赵四海咧嘴一笑,拍开泥封。
琥珀色的酒液“哗啦啦”倾泻而下,在碗里打着旋儿,泛起细密的酒花。
“都满上!满上!”
林川站起来举杯,食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油灯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照得眼睛闪闪发亮。
“今年是个好年景,”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愿咱们来年……”
“好!”
话没说完,人们已经轰然叫好!
女人们忙着数自家分的饺子够不够数。
汉子们早就坐不住了。
李满仓端着酒碗满场转悠,逮着人就碰杯。
老张头跟陈老汉杠上了,两个老头对着吹碗底,酒液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
地瓜烧的香气混着旱烟味,熏得人晕乎乎的。
“小川呐,整一个!”
陈老汉突然拽住林川的武装带,粗糙的手指上还沾着白面。
老人眼眶发红,也不知是酒气熏的还是动了情:“川啊,叔过年能吃上饺子,全托你的福!”
“老陈叔,大家都有福!”
林川一仰脖,酒碗边缘磕到了门牙。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在胃里烧起一团火。
角落里,纳斯塔霞正往女人的酒碗里泡干枣。
酒液染上胭脂色,甜香勾得几个孩子偷偷摸摸凑过来。
周铁蛋刚伸出舌头想舔碗边,就被他娘提着耳朵拽走,惹得满堂哄笑。
酒坛很快见了底,赵四海把坛子倒扣在桌上,最后一滴酒悬在坛口,将落未落。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孩子们尖叫着往外跑,撞翻了凳子也不管。
几个大人也笑着跟出去。
只见漆黑的夜空里,几支二踢脚正“咻——嘭”地炸开,照亮了整片雪地。
食堂里。
新下的饺子还在锅里翻滚,杀猪菜冒着热气。
地瓜烧在粗瓷碗里晃荡着,映着窗外的火光,映出人们的笑脸,映出孩子们油汪汪的嘴角,也映出窗外愈发明亮的星斗。
这一夜,所有的辛苦都化作了欢声笑语,所有的期盼,都融在了这顿热腾腾的年夜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