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接过烟的手猛地一抖。
烟灰簌簌落在雪地上，烫出几个小洞。
他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直冲脑门，呛得眼眶发热。
“和平哥，你这话说的……”
林川把烟递回去，声音比风还轻，“我还能是哪个年代的人？”
陈和平没接话，眯着眼望向远处。
月光下，上官屯的轮廓像块冻硬的窝头，黑黢黢地趴在山坳里。
“去年你刚来那会儿，穿的衣服都不是咱乡下的。”
陈和平突然开口，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林川心里一揪，脚步缓了下来。
陈和平笑了笑：“当时有人要上报特务，让廖长春给按住了。老廖的意思是，要是特务肯定会跑，绝对不可能在这个穷乡僻壤闹出什么幺蛾子，先观察观察……后来进山抓人，你救了三炮，又打死敌人，俺们才都放下心……没想到后来，你在咱们屯干了那么多实事儿……”
“我怎么可能会是特务……”林川憨笑了一声，挠了挠头。
“老廖去公社之前，我们俩聊了一整晚。”
陈和平点点头，继续说道，“他说，以他多年的党性保证，林川是个好同志。只是格局还不够大，如果能好好培养，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大才……林川，你知道当初为了给你办户口，老廖跑了三趟县里，给你担保……”
林川的棉鞋陷进雪窝，冰碴子顺着裤管往上爬。
他来到这个世界一整年了，对这个时代的某些事情，其实还没有完全体会。
没想到，背后廖长春付出了这么多。
“还有狩猎队、养野猪、做皮子、小高炉……”陈和平踩灭烟头，“好多事情，你都走在前头，包括去年的种红薯，那个时候，南边还没有开始闹饥荒，还没饿死人，可这才几个月……”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两人之间的枯树上。
林川盯着陈和平冻裂的手背。
“我就是……”林川嗓子发紧，“爱琢磨……”
“我没别的意思，林川。”
陈和平突然笑起来，“我不知道你和老廖是为了啥要搞这个三防，但我肯定，你们这么做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吃饱饭，不饿肚子。”他拍了拍打满补丁的棉袄，“甭管你是哪路神仙，林川，你能带着大伙儿活命，我陈和平就信你！”
“和平哥……”林川心头一阵感动。
“好啦！”陈和平拍了拍林川的肩膀，“话终于说了出来，我心里也踏实了，走吧！再晚回家，你媳妇儿该着急了！”
说完，转身就走。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蜿蜒着通向屯口那盏摇晃的马灯。
……
第二天一大早。
林川和纳斯塔霞正往食堂溜达，一个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
“叔！”周铁栓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有，有当兵的，来抓你！”
“什么？”林川愣了一下，“当兵的？抓我？”
“咋了？”纳斯塔霞也变了脸色，“阿川，你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林川困惑道。
还没等细问，就听见食堂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三人快步赶过去，只见大队部外面已经围满了屯民。
两辆军绿色吉普车停在那里，发动机还在突突地响着。
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站成一排，枪上的刺刀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林川同志？”
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军官迎上来，声音洪亮。
屯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林川。
纳斯塔霞的手猛地攥紧了林川的胳膊。
“我就是。”林川向前迈了一步，感觉嗓子发干，“请问有什么事？”
军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请跟我们走一趟。”
空气突然凝固了。
原本嘈杂的食堂门口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川的脸上。
“为啥要带人走？”
周来顺从人群里挤出来，棉袄的扣子都系错了，“林川犯啥事了？”
“这是上级命令。”军官面无表情，“具体原因保密。”
人群“嗡”的一声，一下子炸开了锅。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像一阵不安的风掠过麦田。
“保密？”丁大山喊道，“不说理由就带人走，那怎么行？”
“就是！”旁边有人喊，“林川帮了俺们屯子那么多忙，哪能说带走就带走？”
“保啥密？”丁大山一把拽住军官的袖口，“咱贫下中农连知情权都没有？”
军官皱眉甩开他的手，这个动作点燃了屯民的情绪。
有人开始往前涌，有人往后退，推搡间不知谁踩掉了鞋。
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抄家伙。
妇女们把纳斯塔霞护在中间。
几个老汉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烟锅子敲得石头当当响：“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
眼瞅着要出事，林川赶紧举起手：“都别动！”
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军官显然没料到这阵仗，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套。
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直到看见人群真的停住了，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放松，悄悄松开了握枪的手。
“你这一嗓子，比军令还管用啊？”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林川笑了笑，刚要说话，赵四海挤了过来。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赵四海梗着脖子问道，“我爹是红星军垦农场赵铁军……”
“哦？赵营长是你爹？”
“你知道我爹？”
赵四海目光亮起来，“林川是我爹的把兄弟，你到底为啥要带他走？”
军官看着周围骚动的人群，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林川是去帮忙，不是受审。”
“帮忙？”赵四海松了口气，“去哪里？”
“无可奉告。”军官提高嗓门，“这是革命工作需要！”
赵四海盯着他的肩章看了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车牌，笑了起来。
“乡亲们！”他回头冲大家喊道，“林连长没事啊，保密工作，咱们可别帮倒忙！”
“原来是保密工作啊……不早说……”
“就是……还以为要批斗呢……”
人群又“嗡”地议论开来，这回语气松快了不少。
周来顺的破棉帽都歪了，手里握着的石头悄悄藏在了身后。
几个婆娘开始拍着胸口顺气，老汉们把烟锅子别回了腰上。
只有丁大山还梗着脖子：“那也得给个准话儿，啥时候回来？”
军官看了眼林川，突然笑了：“看他自己本事了。”说完拉开车门，“上车吧，林川同志。”
林川转过头，拍了拍纳斯塔霞的手，目光扫视一圈众人。
人群自动让开条道，却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不知谁突然喊了嗓子：“林连长，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