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府的灯火,是张士诚眼中拔不掉的刺。
那城临江枕淮,像一枚烧红的铁钉,钉在江淮腹地,更钉在他割据吴地的版图上。
白日里,漕运商船帆影连天,商船桅杆如林,遮断了长江一线的天光;
夜里,城楼上的烽火台燃着不息的篝火,红光映在江面上,似流淌的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朱元璋的势力,已如潮水般漫过长江北岸,与他的吴地仅一江之隔。
高邮城,却像是被这乱世遗忘的桃源。
作为张士诚的都城,这座因盐而生的城池,在战火纷飞的元末,透着一种奇异的繁华。
城南的盐市,依旧人声鼎沸,盐商们穿着绫罗绸缎,腰佩玉珏,手指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晃眼,
他们用银锭,交易着一担担雪白的官盐,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盖过了远处偶尔传来的马蹄声。
和镇江府,金戈铁马,血染江河不同。这里,花团锦绣。好似人间天国。
街头巷尾,酒肆茶楼鳞次栉比,旗幡在暖风里招展,“醉仙居”的幌子上绣着鎏金的酒坛。
二楼雅间里,文人墨客正挥毫泼墨,丝竹之声伴着笑语盈盈,飘出窗棂,与街上小贩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江南的文脉,在这里极度繁华。
即使寻常百姓,虽也透着乱世的谨慎,却远没有流离失所的狼狈。
晨起,妇人提着竹篮,去集市买新鲜的鱼虾和蔬菜,鱼虾是刚从京杭大运河里捕捞上来的,还带着江水的腥甜;
蔬菜种在城郭周边的田地里,被守城士兵护得周全,青翠欲滴。
午后,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手里攥着糖人,笑声清脆,偶尔会跑到城根下,
看守城的士兵换岗,对他们腰间的佩刀露出好奇的神色。
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弥漫在街巷里,男人们端着粗瓷碗,蹲在门口一边扒饭,
一边谈论着城里的新鲜事,偶尔提及“朱元璋”或“大元官军”,语气里虽有担忧,
却更多是“天塌下来有张王顶着”的笃定。
城中心的张士诚府邸,更是将这份繁华推向了极致。
府邸占地百亩,朱红大门高达丈余,门楣上悬挂着“周王宫”的鎏金匾额,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镇守门庭,出入的仆从皆身着绸缎,腰束玉带,步履轻缓,不敢有半分喧哗。
踏入府中,先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地面由汉白玉铺就,光洁如镜,倒映着两旁的奇花异草。
庭院中央,一座喷泉汩汩作响,水花溅落在青石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水汽氤氲,驱散了江南的暑气。
穿过庭院,便是主殿“承运殿”,殿内梁柱皆由金丝楠木打造,雕刻着精美的龙凤图案,涂金描彩,富丽堂皇。
殿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几,案几上陈列着玉制的笔洗、砚台,
旁边的博古架上,摆满了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西域的玛瑙、南海的珍珠、前朝的瓷器,件件价值连城。
张士诚此刻正斜倚在殿内的软榻上,
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路,腰间系着一条玉带,
玉带上镶嵌着一块硕大的和田玉,温润通透。
他手中把玩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宝石在指尖流转,映得他的脸庞添了几分血色。
榻边的小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和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算不上俊朗,却自带一股威严,只是眼角眉梢间,总透着一丝慵懒和满足。
早年他也是盐枭出身,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讨生活,
如今坐拥江浙富庶之地,自称周王,锦衣玉食,
早已没了当年的悍勇,只剩下对眼前安逸的贪恋。
“大王,江浙行省左丞吕珍求见。”
内侍轻声禀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生怕惊扰了张士诚的闲适。
张士诚眼皮都未抬,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吕珍快步走入殿中,他身着铠甲,甲胄上还沾着些许尘土,显然是刚从军营赶来。
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一股杀伐之气,单膝跪地行礼:“末将吕珍,参见大王。”
“起来吧,”张士诚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何事如此匆忙?”
吕珍站起身,目光凝重:“大王,朱元璋已破镇江,如今数万大军屯兵镇江,虎视眈眈,
看其动向,怕是下一步就要攻打平江,进而图谋我吴地啊!
末将恳请大王,即刻调兵加强镇江防务,再整饬全军,做好迎战准备!”
他的话音刚落,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右丞相张士德走了进来。
张士德是张士诚的胞弟,文质彬彬,身着青色官袍,手持羽扇,面色从容:“兄长,吕将军所言差矣。”
张士德走到殿中,对着张士诚作了一揖,继续说道:“朱元璋虽势大,
但他刚与大元官军鏖战数月,军队疲惫,粮草消耗巨大,短期内未必有能力攻打我吴地。
更何况,平江三城,城防坚固,粮草充足,足以自保。
如今我吴地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何必主动挑起战端,让百姓遭受战火之苦?”
“右丞相此言未免太过天真!”
吕珍忍不住反驳,“朱元璋野心勃勃,其志不在小,更何况我等?
如今他兵强马壮,若不早做准备,等他大军压境,再想抵抗,为时晚矣!”
“吕将军莫要危言耸听,”张士德摇了摇羽扇,语气依旧平和,
“大元朝廷虽已衰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还掌控着北方大片土地,兵力尚存。
朱元璋攻打大元,正是我们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时机。
我们只需固守疆土,与大元虚与委蛇,待朱元璋与大元两败俱伤,我们再挥师北上,大业可成。”
“右丞相只知坐而论道!”
又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行枢密院同佥李伯升,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同样身着铠甲,神色激昂,
“大元朝廷早已腐朽不堪,官员贪腐,军队涣散,根本不是朱元璋的对手。
朱元璋势如破竹,不出一年,必能平定江南北。
到那时,他便可集中全部兵力南下,我等将腹背受敌,如何抵挡?
依我之见,不如主动与大元联手,共同对抗朱元璋,这样方能保全吴地。”
“联手大元?李将军忘了我们是如何起兵的吗?”
御史大夫周仁缓步走入,他身着黑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
“当年我们不堪大元苛政,揭竿而起,多少弟兄战死沙场,才换来如今的基业。
如今却要向大元屈膝求和,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周仁的话掷地有声,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他是张士诚麾下的老臣,早年便跟随张士诚起兵,威望甚高。
张士德沉吟片刻,说道:“周大夫所言极是,与大元联手,确实有损声誉。
但我们也不能贸然与朱元璋开战,不如派遣使者前往朱元璋军中,与其议和,约定互不侵犯,划江而治。
这样既能保全吴地的富庶,又能避免战火纷飞。”
“议和?朱元璋狼子野心,岂会满足于划江而治?”
吕珍嗤笑一声,“他若答应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等他巩固了统治,必然会撕毁盟约,南下攻伐。
到那时,我们毫无防备,必败无疑!”
“那依吕将军之见,我等该如何是好?”张士德反问,
“难道真要倾全国之力,与朱元璋决一死战?
如今我吴地虽富庶,但兵力远不及朱元璋,若开战,胜负难料,
一旦战败,我们多年的心血将付诸东流,百姓也将流离失所。”
“我等身为武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为国捐躯,在所不辞!”
李伯升高声说道,“更何况,朱元璋虽势大,但我军占据江浙富庶之地,粮草充足,城防坚固,未必不能一战!
只要大王下定决心,我等必将奋勇杀敌,保卫吴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殿内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有人主张主动迎战,趁朱元璋立足未稳,先发制人;
有人主张固守待变,坐观朱元璋与大元厮杀;
有人主张与朱元璋议和,划江而治;
还有人主张与大元联手,共同抗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张士诚一直沉默着,手中依旧把玩着那颗鸽血红宝石,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听着麾下文臣武将的争论,心里却有着自己的盘算。
早年起兵,他确实是为了反抗大元的苛政,为了让自己和百姓能有一条活路。
但随着势力的壮大,占据了江浙这片富庶之地,他渐渐沉溺于眼前的安逸生活。
他喜欢高邮城的繁华,喜欢王宫的富丽堂皇,喜欢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日子,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他知道朱元璋势大,也知道朱元璋野心勃勃,迟早会来攻打吴地。
但他舍不得放弃眼前的一切,不愿意让战火毁掉他苦心经营的基业,更不愿意让自己重新回到那种提心吊胆、刀头舔血的生活。
他也清楚麾下众将的心思。
吕珍、李伯升等人,大多是早年跟随他起兵的武将,勇猛善战,却也性格刚直,只知一味死战;
张士德是他的胞弟,心思缜密,善于谋划,却未免太过保守,只想固守现有基业;
周仁等文臣,注重声誉,却缺乏应对乱世的魄力。
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算计,想要让他们达成一致,难如登天。
“好了,都别争了。”
张士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张士诚缓缓坐直身子,将手中的宝石放在案几上,目光扫过众人:“朱元璋虽势大,但短期内未必会攻打我吴地。
平江三城,城防坚固,粮草充足,只需派一员大将前往镇守,加强防务即可。
至于与大元联手,或是与朱元璋议和,都暂且不必提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我吴地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我们多年心血换来的。
当务之急,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
传令下去,各地守军加强戒备,严阵以待,但不可主动挑起战端。
同时,鼓励农桑,发展盐业和漕运,增加国库收入。待时机成熟,我们再做打算。”
“大王,这……”吕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张士诚抬手制止了。
“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张士诚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他重新斜倚在软榻上,拿起案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投向殿外。
殿外,阳光正好,庭院里的奇花异草开得正艳,喷泉依旧汩汩作响。
高邮城的繁华依旧吴王宫的安逸依旧。
张士诚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望着吕珍的不甘心,他也松了口气。
让他可以前去镇江对峙,小范围摩擦可以,不要让局势无法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