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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竹林浸在青白色的月光里,新生的竹笋还裹着浅褐色的箨衣,老竹的叶片却已磨出锋利的边缘,晚风经过时,整片竹林便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是沉在海底的翡翠宫阙。

竹节上的霜纹在月下清晰可辨,偶尔有夜露从叶尖滚落,坠入石隙的刹那,惊起两三只萤火虫,幽绿的光点浮在竹影间。

水月澈知道,他不该再来。

可他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剑阁外的竹林里,像一只鬼魅般隐在阴影中。

夜风微凉,竹叶沙沙作响,掩盖了水月澈急促的呼吸声,他藏在一棵粗壮的青竹后,眼睛死死盯着剑阁,檐角从竹梢上方探出来,垂下的铜铃偶尔叮咚一响,清越的声音在竹涛里荡出很远,阁前石阶生着薄薄的青苔,月光一照,宛如铺了层水银。

窗棂透出温暖的烛光,映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那是乌竹眠。

水月澈的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抠进竹干,粗糙的竹皮磨得指尖生疼,却抵不过胸腔里翻涌的灼热。

那日雪夜,她随手救了他,甚至没多看他一眼,可那一瞬的垂怜,却像毒药般渗进了他的骨髓。

她不该救他的。

若她对他视而不见,他或许还能死心。

窗内的烛光忽然晃动,乌竹眠的身影走近窗边,水月澈浑身一僵,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披着素白的中衣,长发未束,如瀑般垂落腰间,夜风拂过,几缕发丝轻轻扬起,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她伸手关窗,指尖如玉,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水月澈的呼吸乱了。

他见过她在祭典上高高在上的模样,见过她执剑时冷若冰霜的神情,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乌竹眠,松散、慵懒、毫无防备。

只属于深夜的乌竹眠。

窗扇缓缓合拢,遮住了她的身影,水月澈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竹影婆娑,月光如水,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

他忽然抬手,狠狠咬住自己的指节,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水月澈发现,他想要更多,想看乌竹眠晨起时惺忪的睡眼,想听她私下里慵懒的语调,想触碰她垂落的发丝,想……想让她也看着他。

只看着他。

夜风骤起,吹散了水月澈喉间溢出的低笑,那笑声沙哑,裹挟着某种逐渐扭曲的炽热,在他心底幽幽回荡,如鬼如魅。

*

五更将尽时,青白色的晨雾从溪涧里漫上来,新裁的雾气贴着竹林游走,竹梢浮在雾海上头,倒像一丛丛悬在空中的青玉笔。

剑阁的飞檐最先沾上曙色,瓦当上的螭吻含着雾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阶前石缝间钻出几茎野兰,花苞上垂着的露水,压得茎秆微微发颤。

忽闻\"吱呀\"一声,剑阁的朱漆门被推开了半扇,溢出的暖光切开雾气,惊醒了竹枝上打盹的雀鸟,它们扑棱棱飞出去,翅尖扫落了露珠。

水月澈躲在回廊的朱漆柱子后面,手中的扫帚早已歪斜地靠在墙边。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一个没有天赋的、没有地位的、负责洒扫的庶子,连靠近剑阁的资格都没有,但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溜到剑阁附近。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水月澈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剑阁内那个白色的身影。

乌竹眠赤足站在太虚剑前,素白的中衣外只松松披着一件纱衣,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晨光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她伸手轻抚剑身,指尖描摹着剑柄上古老的纹路,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主人。”

一道低沉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水月澈浑身一颤。

只见太虚剑上泛起一阵金光,无数金色符文从剑脊上剥离,在虚空中交织成一道修长的人形轮廓,化作了一个金瞳墨发的青年。

青年伸手握住乌竹眠的指尖,低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水月澈的指甲深深掐进柱子,木屑刺入指缝也浑然不觉,他看见乌竹眠唇角微扬,眼中泛起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涟漪。

“今日要绾什么发式?”青年的手指穿过她如瀑的青丝,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惹得她轻轻一颤。

“随你。”乌竹眠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慵懒,与平日神女的清冷判若两人。青年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檀木梳,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水月澈从未见过这样的乌竹眠,她卸下所有防备,像只餍足的猫儿般倚在青年身前,青年挽发的动作极尽温柔,每当梳齿碰到打结处都会放轻力道,时不时俯身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最刺痛水月澈的是乌竹眠的反应。

她微微偏头,自然而然地蹭过青年的唇,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次。当青年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玉簪时,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前。

“昨夜你答应我的事……”乌竹眠仰起脸,眼中闪烁着水月澈从未见过的狡黠。

青年低笑一声,手指抚过她唇角:“记得,陪你去观星台。”

窗外的水月澈浑身发抖。

他见过神女在祭典上的威仪,见过她在讲经时的肃穆,却从未想过她会有这样小女儿情态的一面,更让他嫉恨的是,这样的乌竹眠,却不是在他面前。

后来水月澈知道,这青年是太虚的剑灵,名叫“琢光”。

正午的阳光透过竹帘,在剑阁内洒下斑驳的光影,水月澈躲在回廊的阴影处不愿意离开,自虐一般看着神女枕在琢光膝上浅眠。

剑灵一手执卷,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童入睡般温柔。

乌竹眠的呼吸平稳绵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剑灵不时低头看她,目光中的珍视几乎要溢出来。

忽然,乌竹眠在梦中皱了皱眉。

剑灵琢光立刻放下书卷,指尖轻抚她的眉心,低声哼起一首古老的调子,那声音低沉温柔,水月澈从未听过剑灵唱歌,更未想过那把斩妖除魔的太虚剑,天下第一剑,竟会有这样的一面。

乌竹眠的眉头渐渐舒展,无意识地向剑灵怀里蹭了蹭,剑灵轻轻拢了拢她散落的发丝,在她额间落下一个羽毛般的吻。

水月澈的胃里翻涌起一阵酸涩。

他见过神女在众人面前永远挺直的脊背,见过她不容侵犯的威严,却不知她也会在某人怀中如此放松,如此……脆弱。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意识到,乌竹眠的这份信任,永远不会给予旁人。

最起码……永远不会给予他……

*

子夜时分,水月澈鬼使神差地又来到剑阁,月光如水,将阁内两人的剪影投在窗纸上。

他看见剑灵坐在案前,乌竹眠站在他身后,双臂环着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肩上。

剑灵正在看书,却不时侧头与她耳语几句,乌竹眠时而轻笑,时而伸手捏捏他的脸颊,全无白日里的端庄模样。

“这道符画错了。”乌竹眠突然指着卷宗某处。

剑灵捉住她捣乱的手指,勾起嘴唇笑道:“那请神女指正?”

乌竹眠抽出手指,蘸了朱砂,在剑灵脸上画了一道,剑灵也不恼,反而笑着将她拉入怀中,两人笑闹间碰翻了茶盏,她的衣裙染上了茶渍,却不见半点恼怒。

“脏了。”她懒洋洋地指着衣襟。

剑灵会意,低头在那片茶渍上轻吻:“这样就不显了。”

水月澈猛地后退一步,心脏绞痛得几乎要裂开,两人之间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所想。

那是经年累月的厮守才能培养出的亲密,是他永远无法插足的世界。

月光下,水月澈的眼中泛起血色。

他的呼吸压得极低,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内相拥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疼痛,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些距离,不是靠痴心妄想就能跨越的。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一把剑也能得到她的笑?凭什么一个剑灵,也能让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而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却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水月澈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胸腔里翻涌的妒意几乎要将他烧穿。

“谁在那里?”

谢琢光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金瞳如电,直直刺向竹林。

水月澈浑身一僵,还未来得及逃,一道剑气已经划破竹叶,逼得他踉跄跌出。他狼狈地摔在地上,抬头时,正对上乌竹眠微蹙的眉。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困惑:“你是何人?”

水月澈立刻伏低身子,额头抵地,声音颤抖:“弟子……弟子只是路过,绝无冒犯之意!”

他的姿态卑微至极,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谢琢光冷冷看着他,指尖还缠绕着乌竹眠的一缕发丝,语气淡漠:“剑阁重地,闲杂弟子不得靠近,你不知道规矩?”

“弟子知错!”水月澈重重磕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弟子只是……只是仰慕神女威仪,想远远瞻仰,绝无歹意!”

他低着头,眼底却翻涌着扭曲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而他只能跪着求饶?

乌竹眠看了水月澈一会儿,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走吧。”

谢琢光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什么,但乌竹眠轻轻按住了他的手:“一个弟子罢了,不必计较。”

水月澈连连叩首:“多谢神女宽恕!多谢神女宽恕!”

他低着头退下,姿态谦卑至极,可转身的刹那,脸上的表情却骤然扭曲。

他们甚至不屑于追究他,就像对待一只蝼蚁,连碾死都觉得多余。

水月澈踉跄着冲进竹林,锋利的竹叶在脸上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直到跑出很远,他才瘫软在一棵古树下,大口喘着粗气。

袖中有什么东西硌得他生疼,她颤抖着摸出了那枚染血的玉佩,乌竹眠那日随手给他的信物,玉佩上的“眠”字在那日被他的血浸透,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水月澈攥紧玉佩,这才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终于压抑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暴怒,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

“凭什么……”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嘶哑,像恶鬼的呜咽:“凭什么他们能那样亲密……而我连看一眼都是罪过?”

这一刻,水月澈终于明白什么是万蚁噬心。那些亲昵的触碰,温柔的低语,缠绵的目光……每一幕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凌迟着他的神经。

烛火摇曳,他站在铜镜前,昏黄的光映在镜面上,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镜中人五官平凡,不丑,但也绝称不上俊美,鼻梁不高不低,嘴唇不薄不厚,下颌线条柔和得近乎平庸,是一张丢进人群里就会立刻消失的脸。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水月澈微微凑近镜子,指尖抚上自己的眼尾,瞳色偏浅,像是掺了金的琥珀,在烛光下泛着妖冶的光,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又密又长,垂眼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抬眼时却如刀锋般锐利。

他盯着自己,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

镜中人的表情顿时变了。

那双本该怯懦无害的眼睛,在笑意和恶意浮现的刹那,骤然变得危险起来,瞳孔微微收缩,眼尾上挑的弧度更甚,像是某种蛰伏的野兽终于露出了獠牙。

妖异、蛊惑、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他水月澈也能有一张剑灵那样的脸……

如果他也能得到乌竹眠的目光……

想到这里,水月澈忽然笑了,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像念一句诅咒:“神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哪怕要剥下别人的脸皮,哪怕要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水月澈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屋内回荡,像厉鬼的呜咽,他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镜片,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复端详。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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