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竹眠睁开眼,刹那间,周围景象如同打碎的镜子般崩裂,阴尸涧、血雾、符文全部扭曲变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仙气缭绕的画卷。
群峰之巅的仙盟。
“恭迎剑尊出关!”
整齐的呼声在耳边炸响,乌竹眠怔然发现自己身着华服,立于白玉高台之上,下方是数百名躬身行礼的仙盟弟子,阳光穿过云层,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一切完美得不像真实。
“竹眠,发什么呆呢?”温润男声从身侧传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盏清茶:“尝尝今年的新茶,我特意为你留的。”
乌竹眠转头,看到了裴兰烬含笑的眉眼。
仙盟盟主的白衣纤尘不染,腰间霜策剑流转着冰蓝色的光晕,看见这一幕,她手腕内侧突然传来一阵灼痛。
粉色疤痕在无人注意处微微发亮。
霜策剑在提醒她。
乌竹眠接过茶盏,借宽袖遮掩眼中寒光,茶面倒影中,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本来以为幻境破开,便可以直接回到现实,没想到这裴兰烬还留了一手。
“有劳裴盟主挂念。”她轻抿一口,任由茶香在舌尖蔓延,同时暗中运转破妄之术。
视野骤然变化,华美的仙盟大殿显现出了真实的模样,墙壁上爬满血色纹路,行礼的弟子们面目模糊如傀儡,而身旁“裴兰烬”的脖颈处,隐约可见一道黑色符文如毒蛇般蠕动。
“黄粱梦”。
如果说之前的幻境是以霜策剑碎片为核心构筑的高明幻境,那这“黄粱梦”,就是隐藏的最后一层,在你认为自己已经脱离幻境,实则是被拉入了另一层隐藏幻境。
乌竹眠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假装沉浸在“回归”的喜悦中。
三日幻境时光,她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暗中探查,每当她接近某些关键地点,比如藏经阁深处、裴兰烬的寝殿,总会有“意外”打断她的行动。
“剑尊大人,这是各派进献的宝物。”裴兰烬双手奉上一卷玉简:“东海夜明珠、昆仑不死药、九天玄铁……尽可供您取用。”
幻境。
而且是针对乌竹眠身份量身打造的幻境。
她嘴角微扯动,裴兰烬很了解她的地位,却不了解她的本性,剑尊之名于她不过虚妄,剑道极致才是永恒追求。
乌竹眠扫了一眼,玉简上列出的任何一件宝物,都足以让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
她伸手接过,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将玉简捏得粉碎。
“无聊。”
两个字出口,整个幻境为之一静,裴兰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剑尊不喜欢这些?”他很快调整好表情:“那不知剑尊想要什么?仙盟盟主之位?上古剑诀?还是……”
“我要的东西。”乌竹眠直视他的眼睛:“你给不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拔剑,且慢毫无花哨地向前一刺。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纯粹是剑心的体现,高台、云海、人群如镜面般碎裂,露出背后血色的真实。
幻境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开始了疯狂反扑,无数珍宝从天而降,各派美人含情相邀,乌竹眠却心如止水,且慢每一次挥动都让幻境褪色一分。
就在幻境即将崩溃时,裴兰烬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他不再掩饰,眼中流露出赤裸的渴望。
“为什么?”他问:“这些不正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吗?”
*
与此同时。
某个未知之地,裴兰烬的指尖在幻境核心的水晶球表面痉挛般地抽搐着。
他看见乌竹眠站在堆满奇珍异宝的玉台上,眼神清明如寒潭静水,对那些足以让修真界疯狂的至宝投去漠然一瞥。
她雪青色的衣袂不染尘世浮华,连腰间那柄威震九州的且慢都未因宝物光辉而多颤半分。
“这不可能……”裴兰烬的指甲在水晶球上刮出刺耳声响。
幻境中的“裴兰烬”还在恭敬地弯腰献礼,现实中的他却已经将嘴唇咬出血丝。
百年筹划的心血正在他眼前分崩离析,那些他精心设计的荣华陷阱,那些他梦寐以求的无上尊荣,在那个女人眼里竟如粪土般不值一顾。
水晶球映出乌竹眠捏碎玉简的瞬间,裴兰烬的瞳孔骤然收缩。
“剑尊不喜欢这些?”幻境中的傀儡还在机械地执行预设的台词,现实中的裴兰烬却已经将掌心按在水晶球上疯狂注入灵力:“那不知剑尊想要什么?仙盟盟主之位?上古剑诀?还是……”
“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乌竹眠的声音像一柄冰剑刺穿幻境,裴兰烬看到自己倒映在水晶球上的脸正在扭曲变形,那些精心维持了百年的儒雅假面正在片片剥落。
他忽然暴起一掌拍碎身旁的灯架,飞溅的灯油在黑袍上烧出焦黑的洞。
“为什么不要?!”他对着水晶球嘶吼,声音在石室中撞出癫狂的回音:“这些明明都是……“
都是他穷尽一生追逐的东西。
裴兰烬的呼吸突然凝滞。
他看见乌竹眠抬起手腕,那道粉色剑痕正散发着纯净的光芒,那是霜策剑留下的印记,是他永远得不到的认可。
百年前御神大会上,他亲手捧出的神剑,当着他这个盟主的面,认了一个女子为主。
”因为这些……”幻境中的乌竹眠目光如剑:“都不是我的道。”
水晶球轰然炸裂。
裴兰烬踉跄后退,飞溅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数道血痕,他却没有擦拭,任由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玄色衣襟上。
石室角落里,被锁链禁锢的一块霜策剑碎片发出微弱的嗡鸣,密布的裂痕间渗出冰蓝色光点。
“闭嘴!”裴兰烬转身一剑劈在霜策剑上,火星四溅:“连你也敢嘲笑我?”
剑鸣声戛然而止,残破的碎片上,最后一道完整的纹路正在缓缓消散。
裴兰烬突然低笑起来,笑声渐渐变得歇斯底里,他抓起案上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面容哪还有半分仙盟盟主的儒雅,猩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扭曲的五官如同恶鬼。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被百年嫉恨腐蚀的丑陋灵魂。
“好一个‘不是你的道’……”他抚摸着镜中自己狰狞的脸:“那你可知道,我的‘道'’是什么吗?”
铜镜被狠狠砸向墙壁,在四散的碎片中,裴兰烬抓起霜策剑碎片,剑刃割破手掌也浑然不觉,鲜血顺着剑身上的沟壑流淌,将那些古老纹路染成暗红色。
“我要你看着,乌竹眠。”他将残片抵在额头,任由鲜血模糊视线:“看你那高贵的剑心,如何被一寸寸碾碎,看你那骄傲的神骨,如何成为魇魔复生的温床……”
石室突然剧烈震动。
墙上的南疆巫蛊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猩红光芒,地面浮现出巨大的阵法,在阵法中央,一团黑影正在缓缓成型,隐约可见狰狞的轮廓。
*
另一边。
黄粱梦破碎的刹那,乌竹眠毫不犹豫地伸手抓向那点光,就在她指尖触及碎片的瞬间,天地骤然颠倒,耳边响起无数破碎之声。
“……主人!主人!”
焦急的呼唤穿透黑暗,乌竹眠猛然睁眼,入目是阴尸涧晦暗的天空,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如雪山魂,明月魄,右眼眼周的红色纹路一直拉长到了略上挑的眼尾处,精致又惹眼。
谢琢光单膝跪地,一手持剑戒备四周,一手轻拍她的面颊,见她醒来,那双冰冷的眼睛瞬间露出笑意,亮了起来。
“你可算醒了。”他长舒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颤:“再睡下去,我就要把你抱回去了。”
乌竹眠怔怔望着自己的本命剑灵,在多重幻境中逗留重置,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
直到手腕上的疤痕再次传来温热感,她才确信,这一次,是真实。
“我睡了多久?”乌竹眠撑坐起身,血灵大阵已被破除,四周散落着几具南疆巫族的尸体。
“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谢琢光小心地扶着她站起身,眉头紧锁:“仙盟接到关于柳家和南疆巫族合作的消息,我赶到时,你周身灵力暴动,剩下的血灵大阵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
“对了,你沉入幻境的事我暂时没告诉你师门的人,宿诀、云成玉和李小楼也跟着去处理血灵大阵了。”
乌竹眠点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有人用霜策剑碎片做阵眼,为我编织了一场美梦……先离开这里,路上细说。”
谢琢光点头,正要御剑而起,却突然身形一晃。
乌竹眠立刻敏锐地注意到他袖口有一抹暗红:“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谢琢光不在意地摆摆手,却在转身时被她一把扣住手腕。
乌竹眠掀开他的衣袖,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血,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南疆巫毒。”她声音骤冷:“你之前去了哪里?”
谢琢光目光微闪,随即笑道:“追查霜策下落时遇到点小麻烦,我没事的主人,走吧,这毒回去再说……”
能看出他不欲多说,乌竹眠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是往他的伤口输入灵力,直到伤口停止流血,这才放下手。
谢琢光垂下睫毛,弯下腰,海藻般的微卷黑发长发垂散在她肩头,猫一般用脸颊蹭了蹭她,像在撒娇一样,喟叹道:“主人真好。”
乌竹眠任由他靠着,御剑而起,带着他离开了阴尸涧。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谢琢光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
两人御剑前往仙盟。
仙盟总坛坐落于东玄州的上陵城,九霄云巅之上,被七十二重先天禁制笼罩,终年笼罩在流霞瑞霭之中。
主体建筑群依循周天星斗之数布局,三百六十座白玉阁楼呈璇玑轨迹悬浮,檐角悬挂的风铃刻满了上古禁制。
仙盟盟主的居所在“太虚境”,这是一个独立的小洞天,入口是两株互为镜像的月桂树形成的虚空门扉,境内建筑取“芥子纳须弥“之意,看似简单的竹篱茅舍内蕴三十六重空间折叠。
主厅地面如水面般倒映着周天星辰,四壁书架由活体紫檀木生长而成,典籍玉简在枝桠间如雀鸟般自行归位,后园栽种着能结出道韵的先天灵根,其果实落地即化作流光消散。
乌竹眠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得好奇地左右看了看。
“主人。”谢琢光带着她逛了一圈,领着她来到卧房,贴着她撒娇道:“你在幻境中损耗了不少灵力,先休息一会儿吧。”
仙盟盟主的卧室并非寻常寝居,而是一处契合天道、蕴养神魂的玄妙之境,穹顶如夜幕垂落,点点星辉流转,地面还铺着九色云纹玉,温润如泉,赤足踏上时,灵气自涌泉穴而入,涤荡周身浊气。
中央摆放一张万年养魂木雕琢的卧榻,通体漆黑如墨,却隐现金色木纹,似有生命般缓缓呼吸,榻上不设锦被,唯有一张天蚕冰丝,冬暖夏凉,可助修行者入定无碍。
榻前悬浮一盏琉璃灯,灯芯乃一缕先天紫气所化,火光不炽不寒,照彻神魂,使人灵台清明。
一室之内,暗合乾坤,既可休憩养神,亦可参悟大道,与天地共鸣。
在这里休息,是最好不过了。
乌竹眠被这豪华的居所惊住了,看了看贴着她撒娇的谢琢光,没有推辞,点了点头,盘膝坐在卧榻上打坐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