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江念醒来,秋月带着一众宫婢进来伺候,还是照往常一样梳洗穿衣。
“膳房备了朝食,可要摆上来?”秋月问道。
江念想了想,摇头道:“今日的朝食免了。”
秋月想劝一劝,其实大妃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她的身姿样貌并无可挑剔之处,若说年轻时的大妃貌美,那么这会儿的她美貌倒在其次,更是一种举止间散出的别样韵味,不在皮,而是内里。
长久的时光里,风情风韵早已融入骨血。
不过秋月终是没说什么,她先前劝过几回,没起多大作用,大妃的焦虑源于她对大王的在意。
这二人也是有趣,年轻时,大王恨不能把大妃绑身上,黏得厉害,现在呢,两人调了个儿,大妃那醋言醋语的劲儿,无一不是想勾住大王的神魂。
此时,殿外乘辇备下,江念先去了祥云殿向圣太后问安,圣太后年岁已高,不过精神还很好。
从祥云殿出来后,江念抬头望了望天,虽是早上,天色阴沉,云帷发乌,这样的天气,风一吹特别凉爽。
于是让随行的宫人们退去,只带了秋月在身边,两人相伴着往山下闲步。
祥云殿位于半山处,路边绿植茂盛,蜿蜒的山道上,偶有流雾飘过,远看烟树迷离,青溶溶一片。
山间空气清新,行于其间,本该是件逸趣享受之事,可江念没有,她没吃朝食,这会儿有些气虚。
秋月见她面色不对,说道:“前面过弯处有个亭台,去那里歇歇脚,婢子身上带了些红果儿,一会儿拿出来您解解渴。”
江念点了点头,停下脚,扶着秋月的手,喘了两下:“去前面坐一坐。”
两人往前又走了一段,拐角处有一高台,依山而建。
秋月一手搀着江念一手替她捉裙,拾级而上,两人进入亭中,秋月将坐凳栏杆擦拭一番,扶她坐下,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掏出红果儿递上。
江念倚着栏杆,从秋月手里接过红果儿,慢慢地吃了起来。
“主子别嫌婢子多嘴,您这样不吃不行的,身体重要,叫大王知道可怎么好。”
大王在西殿用饭时,大妃就装模作样地随着吃一点,大王若在前廷忙政务不回西殿,她要么不吃,要么只吃几个水果,长此以往,身体哪里扛得住。
江念正待说话,一个女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你说说,大妃都四十了,怎的看着比同龄人年轻许多,越看越好看。”
另一个稍尖利的女声短促地笑了声:“呵!你见过?”
“怎么没见过,我虽不在西殿当值,却也幸得一次机会见过,那模样哪里看得出四十呢,哎哟,我想多看两眼又怕亵渎冒犯,当真好看得紧。”
江念不知何人言语,这处亭台依山而建,高于路面好大一截,周围又有木植遮挡,相当隐蔽。
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稍稍满足了小虚荣,目光穿过木植间隙,往山道看去,就见两个二十出头宫婢打扮的年轻女子往这边走来。
左边那个个头矮,圆脸,右边那个身姿高挑,脸上打着胭脂。
二人走到离亭台一段距离时,停下脚步。
“再怎么显年轻,那也只是‘显’年轻。”高个女子声音尖锐,把那个‘显’字咬得重重的,“不像我们,本就年轻,无须下功夫去显年轻。”
矮个女子噗嗤一笑:“看把你得意的,你是年轻,可那又怎样,王庭年轻女子还少了?也没见君王多看哪个一眼,大妃独拢君王恩泽多年就是本事,你这小蹄子有这本事没有?”
高个女子也不生气,坦白道:“我没这个本事,但你想没想过一事。”
“何事?”
“大妃比大王年长整整五岁,如今大妃四十,咱们大王才三十有五。”
矮个女子还没会过意来:“那又怎样?”
高个女子斜睨她一眼,声音压低,因是山路,四周除了一两声鸟鸣,很安静,所以江念仍能听到那女人的话音。
“那又怎样?过几年你再看,大王雄躯凛凛,就大妃那身子哪里承接得住,男女于房事上出了问题,什么问题都来了。”高个女子说着不自觉双靥通红,听她又道,“届时,大王定会选拔美人儿,充盈内廷。”
矮个女子觉着有些道理,两人笑笑闹闹走远了。
“大妃,一会儿婢子就打烂她们的嘴,再把这二人赶出王庭。”秋月气说道。
江念摇了摇头:“不必了。”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二人,王庭里谁不这样想?不过是掩在心里,面上恭恭敬敬不说罢了。
其实还真叫她们说中了,特别是这一年,房事上,她有些承应不上呼延吉,在她感到疲软时,仍能感觉到他还没够。
“走罢。”
江念起身,往亭外走去,秋月跟在身后,谁知意外来得太快,下阶时,江念眼前一黑,一头往阶下栽去。
“主子!!”
秋月伸手去扯已是来不及……
……
议政殿内……
呼延吉才同崔致远、江轲等人议罢政事,几人退去后,他坐着闭眼静了一会儿。
脑中浮现昨夜江念横躺着,将颈脖搁在榻沿倒看着他,说他们的小儿子从马上掉了下来,他随口询问了伤况,得知只是擦伤。
当年他学骑射那会儿,折过两次胳膊,也才不过几岁的年纪。
教管孩子一事上,她费得心比他多,实际上他只在大事体上拿主意,一应小事并不过问。
之后不知她嘴里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他也没太听清,随口笑着应了声。
最近手上事务冗杂,耗了他许多心神,对她有些疏忽,等忙过这一阵,他带她出王庭转一转。
他知道她的,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住,最喜游山玩水。
呼延吉正想着,丹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王,老奴有事报知。”
丹增是王庭的大宫监,行事一贯老练,这会儿语气却掩不住的惊惶。
“进来。”呼延吉说道。
殿门打开,丹增急走到呼延吉面前,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大掌事,发着颤地说道:“大妃从台阶摔倒,伤了头,现下昏迷不醒……”
呼延吉怔了一瞬,头顶生起不知是热还是凉的麻感,好像神魂离了位,耳中嗡鸣。
“大王!”
丹增在一侧唤着,不待他再次开口,眼前一阵风过,座上已空。
呼延吉刚一进入殿内,宫人们无声地跪了一地,几名宫医守在帷屏外私议着什么。
众人见了呼延吉,赶紧噤声。
呼延吉走到榻前,就见江念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那里,头上包着纱布。
“几时能醒?”这是呼延吉问的第一句话。
罗布立在一边:“回大王的话,摔下来的台阶不高,但伤到了头……”
呼延吉打断:“你只用告诉我,人几时能醒。”
罗布顿了一会儿,道出两个字:“不知。”
大妃从祥云殿回西殿的路上不慎摔倒,导致昏迷不醒的消息不胫传入王庭各个角落。
夷越上上下下,对于这个消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欢喜之人无外乎那些想把自家女儿嫁入王庭的朝中大臣,还有就是内廷中妄图媚上承恩的宫婢。
朝中那些大臣还好,想把自家女儿送入王庭需得经过内侍司筛选,而内侍司筛选的前提是君王同意选妃。
也就是说,只要呼延吉不点头,任这些朝臣如何蹦跶也是无用。
但内廷的女婢不一样,看似身份低微,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玉荷是新进的膳药女婢,二十出头,正值好青春,王庭里的宫婢容貌都不差,而这玉荷在一众宫婢中更是佼佼,不笑时就是静花,贝齿一露,笑脸含媚。
这种反差,最是夺魂摄魄。
她的身世有些特别,母亲是梁人,父亲是夷越人,同罗布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之处自不必说,只说这不一样的地方却是她的外貌并没有承袭夷越人的外貌,单从容貌上看,妥妥的梁人长相。
是以,在两国不睦时,生活在大梁的玉荷并未如罗布那样受到周围人的歧视。
她听闻西殿的大妃磕破额头,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便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将药膳端进西殿,走到寝内,便见君王呆坐在榻边,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君王的面目时,怔了怔。
大妃不过昏迷了五日,眼前的君王面目憔悴,下巴生了胡茬,眼中爬满血丝。
她是专职药膳的女婢,才来不久,不像西殿内的宫人,时常能见到这位专宠内廷的夷越王妃。
不过这一刻,她近距离地看见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君王的手握着她的手,握了会儿,又将女子的双手放好,从旁边的面盆取过一条湿巾,将它拧干后揾上女子的双唇。
玉荷心道,大王是个专情之人,偶有一次她在他回内廷的路上见过一回,当时他坐在乘辇上,瞥了她一眼,神态温和而平静。
因为这一眼,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假装从那里经过,等着再次遇见。
皇天不负有心人,真叫她遇见几回。
她也听过一些传闻,许多年前曾有宫婢引诱君王,最后打成残废,还被下了大狱。
可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多半以讹传讹,有夸大的成分,君王那样温和蕴藉的脾性,怎会有那般狠戾的行径。
同她一样新进的宫婢们私下都说,大王好脾气,反观大妃有些矫作,眼里容不下年轻女子接近大王,多年以来,大王身边无旁人,多半就是大妃善妒导致的。
玉荷端着药碗走到榻边,细着嗓:“王,大妃的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