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节，方秋鸿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复杂与犹豫。
他目光微垂，落在江沉舟狼狈却仍挺直几分的脊背上，心中念头飞转。
若江沉舟此刻以此恩情为筹码，换取一条生路，他确实会陷入两难之境。
因为当初白不晚代师传话说的明白：今日献上此物，并非无所求，只望他日若有可能，藏剑谷能应允他师父一个不违背江湖道义的请求。
方秋鸿一生极重承诺，视信誉重于性命。
在他看来，若只是饶过对方性命，以此偿还这份关乎宗门绝学传承的人情，似乎……却也符合江湖道义，并未违背侠义仁心。
“你……”
方秋鸿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问道:“是想以此为由，让我今日放你一条生路？”
出乎意料，江沉舟竟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艰难却带着几分傲然的笑容：“非也……江某一生……追求武学极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胜者生……败者亡……此乃江湖铁律……天经地义……”
方秋鸿闻言，不由感到奇怪，蹙眉道：“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江沉舟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剧痛，努力挺直了些腰背，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浓重的夜色，望向武当山最高处那隐在云雾中的金顶方向。
“江某……别无他求……”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江某所想……便是你们……带着玉玺入武当金顶……便是死……江某也要在死前……亲眼见识一下……那传说中的‘知天七式’……最后两式……究竟能否……真的断水平川……知天……逆天。”
闻言，方秋鸿倒是微微一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复杂之意。
事到如今，身受重伤，性命操于他人之手，江沉舟却不曾有一句摇尾乞怜之语，心中念念不忘的，竟仍是那武道巅峰的风景。
此人行事虽邪戾狠辣，但这份对武学的极致痴迷与追求，倒也纯粹得令人敬佩。
也不枉他曾说过其毕生所求不过是“世间武学谁言尽，天下论剑惟沉舟”。
然而，方秋鸿却摇了摇头：“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请求，虽家师与武当一脉渊源深厚，交情莫逆，但武当金顶，乃是三丰祖师安眠之所，更是武当派至高禁地，据闻唯有历代掌门方能进入，我一个外人，又有何权力应允你此事？”
江沉舟面色一寒，眼中闪过急切与不甘，正欲再说什么，却被另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打断。
开口的，正是靠坐在一旁，气息奄奄的武当掌门范如松。
范如松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方秋鸿和江沉舟，声音虽弱，却自有一股掌门的威严：“方师侄……你藏剑谷……既承了江堂主这份人情……那便是……因果……若以此情……换他入金顶一观……我认为……也无不可……”
方秋鸿闻言，立刻转向范如松，躬身一拜，恭敬却坚持道：“范掌门，万万不可，金顶乃武当禁地，更是武林圣地，规矩岂可因我等之事而废？这如何使得？”
“无妨……”
范如松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灰败的病容又似乎加深了几分，他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金顶……说到底……也只是一处……地方而已……里面……并无甚惊天动地的……武学秘宝……或神兵利器……不过是……清静些罢了……江堂主心心念念……以为我武当金顶藏有……何等惊世奇遇……只怕此番……是要失望而归了……”
方秋鸿闻言，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一旁的袁九月，目光变得温和。
他轻声问道：“九月，江沉舟将你掳来这些时日，可曾有伤害虐待于你？”
袁九月立刻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他倒只将我关着，并未苛待，也未曾伤我分毫。”
听到袁九月亲口证实并未受皮肉之苦，方秋鸿心中安下心来。
他再次转向范如松，深深一揖到底，语气诚恳而带着感激：“范掌门仁义之至，晚辈感佩，我藏剑谷承人之情，却要劳烦武当一脉来偿还，秋鸿代师尊，谢过范掌门成全之恩。”
范如松疲惫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沉默的李缓，苍老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回过头，声音愈发低沉：“方师侄……不必……如此挂怀……武当与藏剑谷……世代交好……同气连枝……此等小事……自当……鼎力相助……”
方秋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地上的江沉舟身上。
他手中巨阙剑微微抬起，剑尖遥指江沉舟，声音清朗而决绝：“江沉舟，你听好，今日之后，无论你在武当金顶有无收获，见到什么，我藏剑谷与你之间的那份人情，便算两清，他日江湖再见，是敌非友，便再无半分情谊可言！”
江沉舟听到方秋鸿终于应允，那双因重伤而黯淡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与渴望，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最后的希冀。
这便是江沉舟一年前留的后手。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自当……如此！”
另一边的全定尧面色如纸。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随即又被滔天的愤怒与无尽的绝望吞噬。
他与江沉舟暗中勾结，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暗中对掌门师兄下毒，所为不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武当掌门之位吗？
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大权在握，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振武当声威，将那二十年来压在头上关于李墨仙的阴影彻底扫清吗？
可现在。
范如松虽然重伤垂危，却偏偏吊着一口气没死。
自己最大的依仗江沉舟，竟然一败涂地，心中只有那什么武学至高境界。
而自己憎恶的那个李墨仙的痕迹非但清理不去，他的儿子，竟以如此羞辱的方式击败了自己。
当真是讽刺至极。
全定尧心如死灰，眼神里透出一股不甘与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