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悲大师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抹极细微的讶异。
他虽位列武林绝顶，终究是血肉之躯，吐纳呼吸间，那天地元气流转的宏大韵律，终不免在旧力已尽，而新力未生的刹那，露出一丝常人绝难捕捉的间隙。
电光火石间，本不算破绽的破绽，却已被方秋鸿掌中那柄灵动的巨阙剑牢牢锁定。
剑意如丝，早已缠绕其上。
他是知道方秋鸿在中原武林中的名声翘楚，可也未曾想到方秋鸿的剑意竟能精妙如斯，能寻到他这几乎完美防御的呼吸间隙。
体内精纯佛门内力如江河倒卷，瞬间奔腾疾转，强压住被怜花意那绵绵不绝剑气渗透扰乱的护体罡气。
然方秋鸿那一缕寻隙而入的剑气，刁钻狠辣，如嗅得血腥的毒蛇，倏然侵袭，直透罡气内层。
空悲闷哼一声，周身气机为之一滞，颌下随风飞舞的银白须发根根如针倒竖，而后眼里忽然精光大盛。
“嗡！”
一声低沉浑厚的梵音自其体内震荡而出，一道更为澄澈，近乎琉璃般纯净的淡金色光芒透体而出，瞬间将周身摇曳欲散的罡气尽数笼罩、凝实，度上一层金刚不坏、万邪辟易的神圣光泽。
少林金钟罩。
金钟罩陡发，周身如狂风暴雨中的古刹，立时归于止水般的稳固，波澜不惊。
方秋鸿那妙到毫巅、寻隙而入的一剑，竟似撞上了亘古不动的须弥山，未能撼动其分毫。
只是，空悲脚下那坚硬无比的青石，已悄然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微裂痕。
方秋鸿脸色已然苍白，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两招已过，他已倾尽全力，对方却如山岳般巍然不动。
空悲立足原地，像是老松盘根，深扎大地，坚不可摧。
胸腹中强烈的不适让方秋鸿来不及多喘一口气。
他再无半分保留，指尖轻轻拂过剑身，眼神陡然变得无比沉静。
“最后一剑，大师留神。”
他缓缓抬起巨阙剑，剑尖斜指地面，周身气息骤然收敛，仿佛所有的锋芒都内敛于剑锋之中。
半寸剑芒附着于巨阙之上，泛着冷光。
空悲大师目光微凝。
不及而立，便已练出剑芒，这般天资意气，就算是较之当年的楚平澜，犹有过之。
昔日嵩山一面，自认已洞悉此子深浅，今日方知，仍是小觑了他一分。
眼前这位青衣少年，剑道大成，已足以开宗立派。
“正少年。”
方秋鸿语声虽轻，却如惊雷炸响在空悲耳边！
剑光起时，不再是清冷缠绵，而是煌煌如大日初升。
带着少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带着一往无前、百死无悔的决绝，带着打破一切枷锁与质疑一切权威的叛逆，带着对同伴的守护，对自己心中那份“道理”的绝对坚持。
它简单、直接、炽热、纯粹，没有任何妥协，有的只是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爆发力，是对那既定“理法”最直接、最猛烈的叩问！
空悲大师瞳孔骤缩。
正少年！
这一剑，他认得！
二十多年前，楚平澜一剑“正少年”，轻取名动天下的风流探花李墨仙。
那一剑，只出过一次，却奠定了“四海不平事，一剑当平之”的名头！
空悲万万没想到，方秋鸿年纪轻轻，不仅练出了剑芒，竟也悟出了这一剑。
剑光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那淡金色的金钟罩护体罡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如同阳光下的残雪，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被这纯粹到极致的少年意气、被这属于少年自己的“道理”生生从中撕裂、贯穿！
煌煌剑光，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狠狠轰击在空悲大师交叉护于胸前的双臂之上 。
“轰——！”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钟被撞响的轰鸣炸开！
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将薄雾彻底蒸发，将周遭映得一片惨白，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卷起漫天碎石尘埃。
良久。
光芒与尘埃缓缓散去。
方秋鸿保持着挥剑向上的姿势，剧烈喘息，鲜血自嘴角、虎口甚至眼角渗出，染红了青衫，浑身骨骼仿佛散架，但他身姿挺立如标枪，巨阙剑尖斜指苍穹，剑身之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热不屈的光辉。
空悲大师依旧站在原地，但他那不动如山的姿态，被打破了。
他护在胸前的双臂衣袖尽碎，露出枯瘦却筋肉虬结的小臂，臂上赫然印着一道深红的剑痕，隐隐有血迹渗出。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脚下，那坚硬无比的青石地砖，以他为中心，呈扇形向后碎裂开数尺长的深深沟壑——他竟被这一剑的冲击力，硬生生逼退了一步！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恰好符合了赌约。
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埃与石屑，也吹散了激荡的劲气。
不远处宫阙的轮廓在彻底放亮的天光中清晰起来，更显肃穆。
空悲大师缓缓放下双臂，低头看着手臂上那道刺眼的红痕，又抬头看向方秋鸿，最终定格在方秋鸿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带着血痕却依旧明亮如星辰的眼眸里 。
他的神情复杂，有着对那惊世一剑的赞叹，更有一丝……仿佛看到某种崭新力量破土而出的悸动。
良久，空悲大师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双手合十，声音恢复了平和，带着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老衲坐井观天三十年，今日方知江湖代有才人出，这一阵，输得心服口服。”
场中一片寂静。
方秋鸿咧开嘴，低头看了看手中光华未散的巨阙，又看了看皇城的方向，随后笑了笑。
“这世上的道理，原本就不该只有一种，空悲大师，晚辈得罪了。”
旭日东升，照得两人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
宫墙上的琉璃瓦反射着金光，几只早起的麻雀掠过大殿檐角，振翅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