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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宫青砖地上,黎阳右膝刚离开垫子准备起身,太上皇沙哑声音又压了下来:

“如果咱手中的东西不够,”他手指在黄花梨桌案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

“你便再加些筹子,务必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辈子都翻不起身。”

黎阳的额头还低着,鼻尖前两寸就是多宝的膝盖。

他自小习武,嗅觉更是一流,一股若隐若现的沉水香萦绕在鼻尖。

沉水香在一众香料中相当小众,这也不是太上皇喜爱的味道,

为太上皇办事十几年中,这是他第二次嗅到这个味道。

他记得十分清楚,去年腊月,太上皇让他处理户部那个不听话的尚书时,熏的也是这个香。

看来,此时的太上皇的确起了杀心。

他想了许多,但也没有错过一丝太上皇的要求。

同时,他对对方的恐惧更深了几分,身量又低了些,语气也更加恭敬:

“奴才明白。”

他的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听着房中明显的呼吸声,安静等太上皇后话。

“抬头吧。”

他抬起头时,案几上镇纸突然被推开,露出底下压着的黄麻纸。

太上皇指甲在纸上某处刮了刮,留下几处月牙印记。

见太上皇放下手臂,多宝立刻弯腰捧起纸,却故意让黎阳瞥见纸上“东宫”、”三月廿六”几个字。

“库房第三格,”太上皇的声音忽然轻了,像在说今晚想吃什么点心,

“那套汝窑天青釉的茶具,赏给张德全。”

黎阳的睫毛颤了颤。张德全是东宫典膳局管事太监,最爱收集茶具。

上个月太子赏他的定窑白瓷,现在还被他不时拿出来赏玩。

而最震惊的莫过于多宝。

按理来说,太上皇的私库一直都是多宝在管,他很少过问。

而多宝也是相当负责,从未中饱私囊,一直将太上皇的产业打理得很好。

而此时太上皇能如此熟稔的说出私库中物品,还有其具体位置,可见他并非甩手掌柜。

这让他这个大总管额头一阵阵冒冷汗。同时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不曾打过私库的主意。

“奴才这就去办。”

黎阳终于起身转身时,视线刚好落在太上皇的衣摆上。

那件绛紫色常服下摆沾着点朱砂,像是从什么文书上蹭的。

多宝送他到廊下时,连绵雨水刚停。

檐角滴水砸在黎阳肩头,透过衣衫,简直凉到了心里。

“黎公公,”

多宝忽然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几乎与他贴上,

这样的距离让他相当不适,但碍于对面是太上皇身边红人,他压下心头不悦,耐心听着。

“这次陛下可是动了肝火,东宫那位,是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听闻此话,黎阳有些疑惑:

若是只有这件事情,他自然会注意,压根无须多宝叮嘱,

看来这只是一个引子,对方定然还有事情要说,所以,他没有动,依旧保持这个动作。

果然,多宝的脑袋以贴近了一些,双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廓,这才开口:

“陛下有意去一趟南疆,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所以想让你走一趟,去查‘朱颜改’的解药。”

这话出口,让他一时间想不通太上皇的意思,

他倒是听说了这个药物,就是这东西让太上皇的身体迅速衰老,

则太上皇想找解药也无可厚非,可若是想让自己去南疆,为何不亲自与自己开口?

多宝看出他的疑惑,伸出的手中多了一个翠绿玉牌,上面一个‘夜’字十分显眼。

他认得,这东西不止是身份象征,更能调动部分暗卫。

他声音很轻,但疑惑一点不少:“陛下将贴身玉佩交给我?”

“这寿宁宫里,有了旁人耳目,关乎性命,陛下自然谨慎。”

“那他不怕刚刚交待给咱家的事情也被泄露出去?”

“所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多宝抓起他的手,将玉佩按在他手中,而后退后一步,满脸笑意:

“咱家就祝你一帆风顺。”

风吹来一场云,雨又下了起来。

黎阳站在库房檐下,看几个太监清点新到的贡缎。

第三排架子上,那套天青釉茶具静静搁在锦盒里,釉面浮着层幽光。

他伸手摸了摸壶盖上的冰裂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跟着的小太监道:

“去请徐太医来,就说……验验药材。”

小太监跑远后,他又拿起茶盏把玩,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知沉思了多久,小太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总管,太医来了。”

徐景明来得很快,鼻尖还沾着药末,看来是得了消息便赶来了,这让他很满意。

他将茶壶递过去:“瞧瞧,这釉色可对?”

年轻人接过壶,手指在壶腹摩挲两下,似想到什么突然顿住,

他抬头看了眼黎阳,低声道:“公公这东西,不是给贵人用的吧?”

“陛下要送给一个太监。”

徐景明一副了然神色,开口时依旧恭敬:“公公想让这东西如何?还请给些明示。”

黎阳笑了,笑容中能看出,他很满意。

从架子上取下一只茶杯:“张公公最爱用滚水浇壶养开片。”

他指尖在杯沿点了点,“你可知,如何能让这茶具杀人于无形?”

徐景明的瞳孔缩了缩,婉拒了他递来的银钱,

思索几番后,徐景明凑到他耳边开口,悄声说了几句话。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有人与他帖得如此近了。

他心中不爽,但不是耐心听完,忍不住双眼发亮。

徐景明说完,后退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皆是胡言,还请公公莫要外传。”

徐景明离开,他拿起茶盏,向着还未离开的太监走几步,而后扬声开口:

已经包好茶具,声音扬高道:“劳烦小哥掌眼,这套可是真品?”

“千真万确。”小太医退后两步,被他谦逊的态度弄得声音发颤,“是……是上好的汝窑。”

黎阳满意点头,抱着锦盒走出库房时,雨幕里有个穿蓑衣的身影闪过。

看身形像是东宫的杂役太监,这让他想起刚刚多宝说的,寿宁宫里的眼线。

“筹子……”

黎阳喃喃自语,把锦盒往怀里紧了紧。拐过角门时,他忽然改了方向,朝神宫监走去。

雨水声哗啦响,盖住他袖中那串钥匙的声响。

……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映得宣文帝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他手中捏着一封密信,指节泛白,指腹在信纸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

桌案上的木质纹路被他指尖一遍遍摩挲,仿佛这样就能将他震怒的心情安抚一些。

乐善垂手立在五步开外,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御前伺候多年,他太清楚此刻沉默意味着什么,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乐善。”宣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奴才在。”

“你来看看。”宣文帝手中密集向前一送,只要乐善伸手,便能拿到。

乐善后背瞬间绷紧,一时间强烈的危机感让他心头叫苦,可面上不不能表现出来。

皇帝让太监看密信,这不合规矩。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奴才不敢。”

“朕让你看,你便看。赦你无罪。”宣文帝的声音沉了几分,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殿内原本让人心情舒畅的熏香突然变得难闻赶来。

乐善知道推脱不得,只得上前接过那封烫手密信。

纸页展开,他先是慢慢扫过,而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双眼快速在信纸上划过。

那是五年前北疆战报的抄本,字迹是太子的,末尾赫然盖着太子私印。

最要命的是,信中提到的那场战役,景朝折损了三万精锐。

如此惊人的消息,让乐善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再不敢抬头。

“去传太子。“宣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殿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乐善退出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在廊下深吸几口气,才发觉里衣已经湿透。东宫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今夜却觉得格外漫长。

太子来得很快,月白常服外只披了件墨色大氅,发冠都没来得及整理。

他进门时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乐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儿臣参见父皇。”

宣文帝的目光在太子身上停留许久,久到太子后颈渗出细汗,头顶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起来吧。”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朕这些年,对你颇有疏忽,你不会怪朕吧?”

太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错愕,随即化作受宠若惊:

“父皇何出此言?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从未有怨言。”

皇帝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若是仔细看去,这笑容不带温度。

他手指在桌沿轻轻敲打。太子的心随着那节奏忽上忽下,却在看到父皇颔首时悄悄松了口气。

莫非是最近督办漕粮的差事办得漂亮?

虽然那件事自己没有拿到多少油水,不过若是能让父皇对自己褒奖一番,倒也划算。

他一时间心中将这几日所作所为仔细想了一遍,觉得能让父皇褒奖自己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想到此,他心情好了不少,面色也好看了几分。

“既然没对朕不满,”宣文帝突然拍案而起,“为何会与敌国通信,还泄露军情!”

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太子闻言先是愣住,等他反应过来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瞪大眼睛,仿佛听不懂这些字句的含义。

那些在被太上皇留下的把柄、那些他这些时日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涌上来,

五年前他确实写过信,不过那时他太需要钱,国内已经没有那么快搞钱的路子了,所以他才会与敌国合作。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残暴,竟然将景朝将士全部坑杀,一个不留……

这件事,他也后悔,原本留着信件,是想留底,等着自己登基后,向敌国索赔,

却没想到会被太上皇发现,此时又出现在御书房。

太上皇!!!

当然,他知道,这件事会丢掉性命,所以,他绝对不能认。

不止不能认,他还要将戏演好!

“儿臣冤枉!”他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借儿臣十个胆子也不敢叛国啊!”他的指甲抠进金砖缝隙,似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直起身:

“儿臣若是有半名虚言,天打雷劈!”

宣文帝冷笑一声,将密信甩到他面前。信纸擦过太子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你看看吧。”

他颤抖着展开,越看脸色越白,这确实是他的字迹一字不差。

“这……这不是儿臣写的!”太子的声音变了调,“定是有人模仿儿臣笔迹!”

“模仿?”宣文帝从剑架上取下宝剑,寒光映着他冰冷的眉眼,那样无情又冷漠。

“你当朕是糊涂了?当年北疆死了的将士,他们的冤魂可都看着呢。”

剑尖抵住太子咽喉时,乐善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太子突然大喊:“儿臣能证明!”

他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请父皇传召……传召东宫典膳局的张德全。“

宣文帝眯起眼睛。半个时辰后,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被押进来。

太子抢过纸笔扔到他面前:“写!就写‘北疆军报’四个字!”

老太监不明所以,此时抖如筛糠,

不过他虽然惊恐,此时写出的字却与太子如出一辙。

宣文帝盯着两张纸看了许久,突然暴怒:“你竟在宫中养这等人物!”

“此人原是南诏进贡的文书,儿臣留着他……只是为了批阅奏折时能多个人商量。”

太子伏在地上,声音发颤,“若儿臣真要通敌,怎会留他到今日?”

可即便如此,宣文帝还是连夜将精通字画的大儒传来,查看一二。

不多时,殿外传来大儒求见的声音。

经过三位翰林学士比对,确认两封信的笔锋转折虽有少许差异,但还是一人所写。

宣文帝的剑慢慢垂下,却突然转向乐善:“拟旨。”

乐善的笔尖悬在诏书上,墨汁滴落成,氤氲了一片纸张。

“废太子。”

这三个字像惊雷炸响。太子猛地抬头,却在看到父皇眼神时突然冷静下来:

“父皇三思。如今宫中除了儿臣,并无合适人选……”

“怎会没有人选?。”宣文帝突然笑了,那笑容让太子遍体生寒,一个可怕的猜想出现在脑海,但他却不敢多想。

“来人。”

阴影里走出个戴暖帽的太监。

当那人缓缓抬头摘下帽子时,太子踉跄后退,

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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