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婴儿咿咿呀呀的稚嫩软语和女子温柔的低哄。
如同一阵清甜的微风,瞬间吹散了殿内因国事而生的凝重与激昂。
珠帘轻响,黛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一身天水碧的软罗宫装,乌发松松挽就,簪一支素雅的珠花,产后调养得当,气色莹润,眉目间笼着初为人母的柔光。
此刻,她怀中抱着一个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小小人儿。
那婴孩粉雕玉琢,睁着一双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充满龙涎香气的威严殿堂。
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发出“啊…哦…”的软糯声音,一只白嫩的小手不安分地从襁褓里伸出来,在空中抓挠着。
黛玉身后,跟着怀抱各色婴孩用品的奶嬷嬷和宫女。
贾琮脸上的帝王威仪在看到妻儿的那一刻,瞬间融化,化作一片深沉的温柔。
他快步迎上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玉儿,怎么把皇儿抱这儿来了?外头暑气重。”
黛玉莞尔一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娇嗔与了然。
“臣妾估摸着父亲也该到了。皇儿方才睡醒,精神正好,想着父亲离京数月,还未曾见过外孙,便抱来给父亲瞧瞧。”
她的目光越过贾琮,落在殿中那道风尘仆仆、清瘦却挺拔的绯色身影上,眼中瞬间盈满了孺慕、思念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父亲……”
这一声轻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林如海身为重臣的端凝。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女儿的身影,更牢牢地锁定在她怀中那个小小的、包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婴孩身上!
数月不见,女儿气色尚好,眉宇间那份清愁已被初为人母的温婉柔光取代,这让林如海心中稍安。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婴孩脸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那婴孩的眉眼……那挺秀的鼻梁……那微微抿起的唇线……竟像极了女儿幼时的模样!
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强烈悸动,让林如海这位在江南盐商刀光剑影、朝堂明枪暗箭中都未曾失态的重臣,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触碰,又怕惊扰了那小小的生命。
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抖的、几乎不成调的低唤。
“这……这就是……小殿下?”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风霜,所有的殚精竭虑,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鲜活稚嫩的小生命带来的巨大喜悦与冲击冲刷得干干净净!
林如海的眼中,只剩下外孙那懵懂纯真的小脸,只剩下那源自血脉的、无法割舍的温情与震撼。
贾琮见状,深邃的眼眸中漾开温暖的笑意。
他自然地从黛玉怀中接过咿呀作声的儿子,动作虽带着初为人父的谨慎,却已比月前娴熟许多。
他将那柔软温热的一团,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递向林如海。
“岳丈,抱抱你的小外孙。”
林如海浑身一震,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手,将那小小的襁褓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中。
那婴孩似乎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和怀抱的僵硬,小嘴一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光,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哦…哦…不哭,不哭…”
林如海顿时慌了神,从未有过的笨拙与无措写满了那张清癯的脸。
他僵硬地晃动着臂弯,口中发出生涩的、连自己都陌生的哄慰声调,哪里还有半分户部尚书、钦差大臣的威严?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初次拥抱外孙、紧张得手足无措的老人。
黛玉看着父亲那副小心翼翼又手忙脚乱的模样,看着襁褓中儿子委屈巴巴的小脸,再想起父亲官袍上未干的汗渍与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轻声道。
“父亲……您瘦了……也……憔悴了……”
这简单的一句,饱含着女儿最深切的疼惜与思念,瞬间击中了林如海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抱着外孙,抬起头,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再看看怀中这个延续着林家血脉的小生命,数月来的艰辛、孤寂、压力,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喉头哽住,眼中也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贾琮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劫后重逢的父女,看着岳丈怀中那个懵懂无知却连接着他们血脉的小生命,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他默默地拿起常禄刚刚奉上的、温度刚好的另一盏新茶,轻轻放在林如海身侧的案几上,动作无声,却饱含着对这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更是对妻子父亲的敬重与体恤。
……
午间,御书房偏殿内。
午膳的暖香悄然驱散了殿角的沉水凉意。
一张不大的紫檀圆桌取代了御案的威严肃穆,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并一壶温热的金华酒置于其上,透着难得的家常气息。
冰鉴的白雾在角落里无声升腾,竭力对抗着窗外灼人的暑气。
林如海已换下那身沾满风尘的绯袍,着了件家常的深青色直裰,整个人松弛了不少,只是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依旧难以遮掩。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小外孙,姿势虽仍显僵硬,却比方才在正殿时自然了许多。
他用银匙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米汤,笨拙又无比专注地递到婴孩唇边。
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那银匙,小嘴试探性地啜了一下,随即满足地咂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林如海看着,眼中是纯粹的慈爱与满足,仿佛世间最精妙的政令也比不上这成功喂进的一口米汤。
黛玉坐在父亲身侧,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衬得她愈发清雅。
她并未用膳,目光始终温柔地流连在父亲与儿子之间,时而用素白的手帕轻轻拭去儿子嘴角溢出的米汤,时而为父亲布上一筷清爽的拌莴笋。
看着父亲清减的面容和专注的神情,她眼中既有心疼,又盈满了失而复得的安宁与感激。
“父亲,您尝尝这个,”
黛玉将一块剔了刺的清蒸鲥鱼夹到林如海面前的碟子里,
“记得小时候在扬州,您最爱吃这道菜,说它‘金鳞玉脍,味冠江南’。御厨的手艺,不知比不比得上家里旧时的厨娘?”
林如海闻言,目光从外孙脸上移开,落在碟中那雪白细腻的鱼肉上,眼中掠过一丝遥远的追忆,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玉儿有心了。宫里御厨的手艺,自是极好的。”
他尝了一口,点点头,看向黛玉的目光满是欣慰,
“只是再好的珍馐,也比不上此刻……看着玉儿安好,抱着小殿下,这心里,比吃了什么都熨帖。”
贾琮坐在主位,玄色常服解开了领口第一颗盘扣,显出一丝难得的闲适。
他并未多言,只是含笑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偶尔端起面前的玉杯,浅啜一口温酒。
见林如海喂得专注,黛玉布菜细心,他拿起酒壶,亲自为林如海斟满一杯,声音低沉温和。
“岳丈辛劳数月,江南新政初定,功在社稷。今日家宴,不必拘礼,多用些,也松快松快筋骨。”
“谢陛下。”
林如海连忙放下银匙,双手捧杯。
君臣翁婿,在这小小的偏殿里,因着同一个婴孩、同一个女子,界限变得模糊,流淌着脉脉温情。
杯盏轻碰,发出悦耳的脆响。
正当这难得的宁静温馨在冰鉴凉意与菜肴香气中缓缓流淌时,偏殿厚重的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常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立即踏入,只是垂手侍立,面色异常凝重,目光飞快地扫过正在用膳的帝后和林如海,带着欲言又止的焦灼,最终定格在贾琮脸上,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
贾琮正举箸欲夹菜,敏锐地捕捉到常禄那凝重的神色和无声的暗示。
他执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瞬间沉静下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投向常禄,无声地传递着询问。
常禄见皇帝察觉,立刻弓着腰,脚步放得极轻极快,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趋近贾琮身侧。
他俯下身,用只有贾琮能听清的气音,语速极快却又异常清晰地低语道。
“启禀陛下,宫门侍卫急报。荣国府管家,此刻跪在宫门外,泣血叩首,言……荣国府太夫人贾史氏,自宝玉归府后,大喜大悲,缠绵病榻多日,今日午间骤然……骤然痰厥气闭,面如金纸,太医施救恐已无力回天!府中上下……恳求陛下、娘娘开恩……允见最后一面!”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凿入静谧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