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接过湘云塞来的诗稿,目光沉静地一一扫过。
水榭内瞬间安静下来,只闻风吹竹帘的轻响与荷香浮动。
众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贾琮品评。
他先看探春诗,唇角微扬,带着兄长般的温和赞许。
“三妹妹此诗,如锦绣铺陈,端午诸般意象信手拈来,‘彩缕同心’、‘椒觞升平’,情谊与气象兼备,胸有丘壑,是大家手笔。”
目光转向宝钗诗稿,停留片刻,眼中掠过由衷的欣赏。
“宝钗之作,化典于无形,气度雍容。‘何必灵均悲独醒,熏风解愠满华堂’,翻出新意,以盛世安乐慰先贤孤忠,立意高妙,圆融无碍。”
最后,他的目光在邢岫烟那首清冷的诗上停留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孤光静里守真如,榴火无声照玉除”两句,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光华流转,最终却也只是含笑颔首。
“静嫔诗境清幽,如冷泉漱玉,别有洞天。词句凝练,蕴藉深远,亦是难得。”
他并未明确点出高下,只将诗稿递还给湘云,朗声笑道。
“今日端阳雅集,本是姐妹同乐,何必分什么魁首?依朕看,各有千秋,皆是佳句!诸卿才情,足令这沁芳水榭生辉。莫要拘着了,该作诗的作诗,该缠香囊的缠香囊,该饮雄黄酒的便饮,图个尽兴才是正理!”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走到黛玉榻边,挨着她坐下,顺手拿起榻边小几上剥好的、淋了桂花蜜的玉白粽子,自然地尝了一口,对邢岫烟笑道。
“静嫔手艺愈精了。”
皇帝金口玉言,一句“各有千秋”、“莫要拘着”,如同暖风吹散了水榭内因品评而生的那点无形压力。
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陛下姐夫说得对!斗诗不如斗趣!”
湘云第一个响应,方才被评诗勾起的小小胜负心立刻抛到九霄云外。
她眼珠一转,抓起案上画笔和颜料碟,蹦到水榭窗边,对着那几株烧云的榴花嚷道。
“三姐姐、四妹妹,快来!咱们把这‘五月熏风燃作火’画下来,看谁画得最传神!”
惜春本就被那榴花灼得心痒,闻言立刻放下手中丝线,清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好!我画工笔,定要细细描摹那花瓣脉络里的红。”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湘云身边,铺开澄心堂纸,凝神调起朱砂、胭脂之色。
探春也被勾起兴致,笑着起身:“那我来写意,取其神韵!”
她选了支稍大的紫毫,蘸饱了浓烈的朱红。
宝琴见姐姐们都动了笔,又见贾琮和黛玉坐在一处,气氛温馨,胆子也大了起来。
她凑到贾琮和黛玉的榻边,扯着黛玉的月白薄纱袖角,娇声软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
“皇后娘娘~您看云姐姐她们画得热闹,陛下姐夫也夸静嫔姐姐的粽子好。琴儿也想献个丑,给您和陛下画个小像可好?就画……就画您二位在这水榭里看榴花的样子!”
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黛玉被她逗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这丫头,主意倒多。陛下在此,岂容你胡闹?”
语气却是纵容的。
贾琮正握着黛玉的手,闻言抬眼看向宝琴,见她小脸微红,眼神亮晶晶又带着点怯意,倒显出几分娇憨可爱。
他心情颇佳,唇角微勾,带着一丝戏谑:“哦?画朕与皇后?画好了有赏,画得不像……”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宝琴瞬间紧张起来的小脸,才慢悠悠道,
“便罚你替朕磨一个月的墨。”
“陛下金口玉言,琴儿定当竭力!”
宝琴大喜过望,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跑到案前,也铺开一张纸,选了一支细狼毫,偷偷觑着帝后相依的姿态,开始认真勾勒起来。
甄沐瑶和秦可卿相视一笑,前者重新拿起丝线,后者则安静地拣起一片青翠粽叶,手指灵巧地折叠缠绕。
邢岫烟依旧侍立在黛玉榻侧不远,见众人各得其乐,便默默将冰鉴中化出的水气引向帝后这边,带来丝丝清凉。
贾琮与黛玉并肩倚在贵妃榻上,他宽大的手掌始终包裹着黛玉微凉的手指。
看着眼前湘云咋咋呼呼地指挥惜春调色,探春挥毫泼墨意气风发,宝琴咬着笔头偷偷打量他们,甄沐瑶娴静缠丝,秦可卿巧手包粽……
水榭内重新充满了轻松欢快的喧闹,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家常的烟火气。
他侧首,在黛玉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这才像个过节的样子。玉儿,你看她们,多好。”
黛玉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目光扫过每一位姐妹,轻轻回握他的手。
“是啊,姐妹们都在,皇儿安睡,陛下也在身边……这日子,再好不过了。”
她将头轻轻靠向他坚实的臂膀,享受着这份安宁与圆满。
正说笑着,水榭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亮又带着点气喘的声音。
“哎呀呀!紧赶慢赶,还是误了开场!姐妹们莫怪!那新式火铳的机簧图,差最后几笔就成,实在丢不开手!”
珠帘再次掀开,邬思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今日难得没穿那身利落的匠作服,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窄袖宫装,乌发梳成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然而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点染了几处新鲜的墨痕,发间还沾着点不知名的细碎木屑,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明亮的笑意,整个人像一团闯入静谧画境的火焰。
“思瑶姐姐!你可算来了!”
湘云丢下画笔就扑过去,“快来看我们画的榴花!陛下方才说了,今日不分高下,只图尽兴!”
邬思瑶一边接过探春递来的湿帕子擦手,一边凑到画案前,看着湘云、惜春、探春笔下或写意或工笔的榴花,眼中异彩连连,脱口赞道。
“好!好!这榴花画得精神!灼灼其华,烈烈如火,倒让我想起那新铸的炮口淬火时的红光,有劲道!”
她这独特的“火器匠人式”的比喻,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连贾琮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黛玉倚在贾琮身侧,看着邬思瑶风风火火又真诚可爱的模样,也抿唇笑道。
“思瑶这比喻,倒是新鲜贴切。看来你那新火铳的‘榴火’,比我们眼前这真榴花还要牵动你的心呢,竟让图纸给‘吃’了时辰。”
邬思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间木屑簌簌落下。
“娘娘取笑了。实在是……那最后一道卡簧,关乎连发顺畅,不弄通透了,饭都吃不香。”
她说着,目光也被案上的雄黄酒吸引,自己倒了一小盏,仰头饮尽,豪气不输湘云,脸上也飞起红霞。
水榭内因邬思瑶的到来,气氛愈发热烈融洽。
她虽不善诗词,但性子爽利,对姐妹们的画作、香囊、粽子都能说出些别具匠心的见解,很快便融入其中,与湘云笑闹一处,又拉着惜春讨论画中榴花瓣的形态是否够“饱满有力”。
贾琮揽着黛玉,含笑看着眼前这满堂珠翠、笑语喧阗的热闹景象。
他微微侧首,薄唇几乎贴着黛玉莹润的耳廓,低沉的声音响起。
“方才得了江南的密报。岳丈在扬州推行的商税新法,首月成效斐然。那些盘踞多年的蠹虫被拔除泰半,商路畅通,市面繁荣,府库所入远超预期。百姓负担减轻了,朝廷的银子也实实在在地多了起来。”
“岳丈手段了得,毕老坐镇,更是稳如泰山。待此间事了,新政根基稳固,便可着手向全国推行。过些时日,岳丈便能凯旋回京了。”
黛玉闻言,秋水眸中瞬间迸发出惊喜与自豪交织的光芒,比窗外的榴花更为璀璨。
她回望着贾琮,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用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满是欣慰。
“父亲……父亲他做到了!陛下励精图治,父亲得展抱负,江南百姓得沐圣恩……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望向水榭外那片被榴花点燃的晴空,仿佛看到了扬州城焕然一新的景象,看到了父亲案头堆积的捷报,轻声道,
“待父亲回京,臣妾定要亲手用这江南新米,包一碟最清甜的粽子给他尝尝。”
贾琮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光彩,感受着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与那份对父亲的孺慕和骄傲,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他收紧手臂,让她更贴近自己,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承诺与柔情。
“好。到时,朕陪你一起,为岳丈接风洗尘。这太平盛世的端阳之乐,江南的新米,深宫的榴火,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