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东偏殿,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光洁的紫檀木圆桌上,映照着精致的碗碟和热气腾腾的菜肴。
气氛与方才寝殿的温馨私密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皇家宴饮的正式,却又因在座之人的关系,努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松弛。
贾琮坐于主位,小小的皇子已被交给随侍的奶嬷嬷,安置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摇篮里,由两个宫女小心看护着。
元春、探春、迎春、惜春、湘云依序落座,邢岫烟则侍立在贾琮身侧稍后,姿态恭谨,随时准备布菜添茶。
宫人们鱼贯而入,奉上净手的水盆、温热的巾帕。
一时间,只有杯盏轻碰和宫人行走的细微声响。
湘云眼巴巴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珍馐,嗅着诱人的香气,却碍于规矩,只能正襟危坐,眼珠滴溜溜地转。
贾琮净了手,接过邢岫烟奉上的热巾擦了擦,目光扫过下首明显有些拘谨的姐妹们,率先打破了沉寂。
“都动筷吧,不必拘礼。”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今日只当是家宴。”
说罢,他拿起银箸,随意夹了一箸离自己最近的清炒芦笋放入碟中,姿态从容地用了起来。
皇帝先动了筷,无形的压力似乎松动了些许。
元春作为长姐,定了定神,也优雅地执起银箸。
探春、迎春、惜春这才跟着小心翼翼地开始用膳。
湘云早就按捺不住,见贾琮神色温和,立刻瞄准了一盘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飞快地夹了一个到自己碗里,小口咬下,满足地眯起了眼。
贾琮看在眼里,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他吃了几口,放下银箸,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元春身上,语气随意地开启了话题。
“元春,府里老太太这几日身子可好?前番听说身体不适,可大安了?”
元春连忙放下筷子,恭敬回道。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祖母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年事已高,前番事又忧心过甚,精神头稍差些,太医开了安神温补的方子调养着。祖母常念叨,感念陛下与娘娘的恩典回护。”
贾琮点点头:“嗯,让老太太好生将养。缺什么药材,只管跟尚宫局说。”
他目光又转向探春,“探春,朕听闻你协理荣府中馈,管束下人颇有章法?前儿还镇住了几个刁奴?”
探春没想到陛下会问起这个,微怔之后,脸上泛起一丝被认可的微红,起身福了一福。
“陛下谬赞了。不过是些分内之事,府中下人多有懈怠,仗着旧日情分不服管束,臣女也只是依着规矩行事,不敢说有什么章法。”
“规矩立起来就好。”
贾琮语气平淡,却带着赞许,
“治家如治国,无规矩不成方圆。你做得对。”
这话语落在探春耳中,无异于最大的肯定,她心头一热,垂首应是。
邢岫烟适时地执起银壶,为贾琮添了半盏温热的参汤。
贾琮接过,目光掠过安静用膳的迎春,最后落在正与一只蟹粉狮子头“搏斗”的湘云身上,眼中带了点笑意。
“云丫头,
”贾琮的声音打破了膳桌间细微的咀嚼声,带着几分随意的家常,
“前几日,你姑父保龄侯入宫觐见了。”
“哐当!”
湘云手里的小银勺没拿稳,掉在了面前的甜白瓷碟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猛地僵住,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大眼睛瞬间瞪圆,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紧张,直勾勾地看向贾琮。
前些时日在探春院里,姐妹们互诉心意,决心一同入宫相伴皇后娘娘。她史湘云自然不甘落后,回去后便急吼吼地央求姑父保龄侯史鼎入宫替她“陈情”。
史鼎当时虽笑着应下,还说了“过几日便去觐见陛下”,可这“过几日”到底是哪日?
陛下姐夫此刻突然提起,是……是什么意思?
姑父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姐夫会不会觉得她太急切、太不知羞了?
湘云只觉得脸颊发烫,心咚咚直跳,连桌上诱人的狮子头都瞬间失了颜色。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元春和探春,寻求一丝依靠。
元春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湘云紧绷的膝盖,示意她镇定。
探春则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迎向贾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元春、迎春、惜春也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
连侍立在贾琮身侧的邢岫烟,执壶添茶的手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贾琮将湘云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未动怒,反而唇边那抹笑意更深了些许,带着一种了然与安抚的意味。
“你姑父,”
贾琮端起参汤,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在座神情各异的姐妹们,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向朕禀报了些京中勋贵府邸的近况,言语间,也提及了你。”
湘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言道,你自小长在贾府,与皇后及元春、探春她们情同手足,情深义重。如今皇后初诞皇子,凤体需静养,身边正需贴心人陪伴照拂。”
贾琮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你姑父,是盼着你……能常入宫来,与你这些姐妹们一处,彼此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明了保龄侯的“陈情”之意,又将其落脚在“姐妹情深”和“陪伴照拂皇后”的正当由头上,巧妙地避开了敏感之处。
湘云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和羞涩,连忙道。
“姑父……姑父他……陛下姐夫说得是!云儿就是想和姐妹们在一处!想多陪陪林姐姐!”
贾琮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元春、探春、迎春、惜春,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她们心底深处那点隐秘的期盼与忐忑。
“你们的心思,朕明白。”
他放下汤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皇后待你们如何,朕看在眼里。你们待皇后的情分,朕亦知晓。”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带着帝王的承诺。
“朕说过,宫里冷清,皇后身边需要知根知底、能说体己话的姐妹。这份情意,这份陪伴,于皇后,于皇儿,都至关重要。朕亦视你们为家人。待皇后凤体康健,宫中诸事安顿妥当,”
贾琮的目光在姐妹们脸上一一掠过,带着清晰的深意,
“这深宫之中,也终会有你们名正言顺、长久安身的位置。”
“名正言顺、长久安身的位置”!
这已不是模糊的“家人”称谓,而是近乎直白地指向了妃嫔之位!
元春眼中瞬间涌上激动的泪光,强忍着才没有滑落。
探春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眼中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连最怯懦的迎春,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安心的笑容。
惜春懵懂地看着姐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巨大的喜悦。
湘云更是激动得差点又要跳起来,被元春及时按住。
邢岫烟垂眸,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再次执壶,无声地为贾琮添了半盏热茶。
袅袅茶烟升起,氤氲了膳桌间涌动的情感。
贾琮的目光在姐妹们脸上停留片刻,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那份欣慰与满足如同暖流,悄然熨帖了他因政务而紧绷的心神。
他端起新添的茶,正要再饮一口——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与身旁的元春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春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却微微点了点头,给了妹妹无声的支持。
探春站起身,走到膳桌旁的空地,对着贾琮深深一福。她的动作依旧恭谨,但抬起头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然和难以掩饰的恳求。
“陛下,”
探春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打破了刚刚升腾起的温馨暖意,
“臣女……斗胆,有一事相求,恳请陛下垂怜。”
殿内刚刚松弛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
邢岫烟添茶的动作彻底顿住,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
贾琮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温和笑意缓缓收敛,恢复了帝王的沉静。
他目光落在探春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何事?”贾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探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知道此刻提及此事极其冒险,甚至可能触怒龙颜,但想到老太太日渐憔悴的愁容,想到那个虽荒唐却终究是骨肉兄弟的人……
她咬了咬牙,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
“臣女……臣女恳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念在老太太年迈体弱,思孙心切,忧思成疾的份上……能否……能否宽宥宝玉哥哥一二?允其……允其回府奉养老太太膝下?”
宝玉!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符咒,瞬间让整个偏殿的空气降至冰点!
贾琮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了。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动作很轻,杯底落在紫檀桌面上却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深邃的眼眸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探春,那目光沉静得可怕,带着审视,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更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宽宥?”
贾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冰冷,如,
“探春,你可知,贾宝玉所犯何事?他与忠顺王府的琪官勾连,口出狂言,妄议天家身世,其心可诛!若非朕念其痴顽无知,受奸人蛊惑,又顾念荣国府及皇后情面,你以为,他如今还能在天牢里安稳度日?”
他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在探春心头。
探春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身体微微晃了晃,却倔强地挺直脊背。
“臣女……臣女知道!”
探春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忍的哽咽,却依旧清晰,
“臣女知道宝玉糊涂,犯下大错!他……他罪有应得!臣女并非为他开脱!只是……只是陛下……”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切。
“陛下明鉴!宝玉他……他生性懦弱混沌,耳根子软,毫无主见,更无半分城府心机!他绝非存心悖逆,实是被那奸邪小人蒙蔽利用!他……他根本担不起‘谋逆’二字啊!”
“陛下!自他被囚,老太太日夜以泪洗面,忧惧交加,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再这般下去,恐……恐难长久……臣女……臣女实在不忍见祖母风烛残年,再受此锥心之痛!”
“求陛下……念在宝玉终究是臣女等的兄弟,念在老太太抚育之恩……能否……能否允其一条生路?哪怕……哪怕将其圈禁府中,严加看管,永世不得出,只求能让老太太安心,不至……不至抱憾而终……”